曾緯來到蔡攸的院子裡時,聞到一股水果香。
這香氣所帶有的絲絲甜意,沒有西瓜濃,沒有桃子媚,沒有葡萄醉,更不似杏子和柑橘那般,透著刺激鼻腔的微酸。
置身這樣清潤柔淡的果香裡,人仿佛即刻就平心靜氣下來。
“四郎來得真巧,父親命人送來的軟刁,今早才運到京城的。”
蔡攸一麵說笑著,一麵將曾緯迎進花廳。
蔡京這個仍留在都城、執掌裁造院的長子,穿著一身鬆垮的湖絲道袍,發髻上插一根雲頭木簪,細溜溜的眼睛裡盛著過於靈活的波光,配上鷹鉤鼻子和兩側被白膩皮膚繃得緊緊的顴骨,越發顯出一種半雌不雄的輕佻模樣來。
曾緯與大舅兄拱手見了禮,淡淡道:“什麼軟刁?”
蔡攸道:“就是枇杷,但,應算得枇杷裡的西施,產於杭州附近的塘棲。本名白沙軟條,條、刁同音,南人又叫作軟刁。”
曾緯撇撇嘴,直言:“嶽父在江南,看來心緒不錯,拈花采果的。”
蔡攸也不掩飾得意,向眼前這位蔡門上下頗為看好的女婿打包票道:“四郎儘可把心放到黃河那麼寬。吾家不是鄧家,父親一時賦閒,算得什麼。來日方長嘛。”
又道:“江南枇杷七月熟,仲秋能吃到這新鮮枇杷,殊為不易,父親命人,用大缸套小缸,運來的。大缸放石灰,小缸裡是去歲臘月的雪水,枇杷摘下,須在半個時辰裡浸到臘水中,如此存放,數月後仍如生采。午間我已命人,給宮裡和端王府送去幾十缸。四郎也快嘗嘗。”
蔡家婢女端上一碟來,奉給曾緯。
曾緯將帶著芝麻點子的外皮剝了,吮一口豐沛欲滴的汁水,嚼一陣果肉,品咂品咂咽下,讚道:“果然和京畿所產的黃枇杷不同,瑩白如玉,甜味也清雅,不似尋常那些果子,膩得發齁。”
蔡攸眯眼湊趣道:“唔,我看這軟刁,還可叫銷愁果,四郎一嘗,臉色霎時就好看了三分。方才照麵時,嚇我一跳。我那妹子,又尋你的不痛快了?”
今歲,曾緯和蔡攸,與端王趙佶的私交更上一層樓,二人同船渡江,休戚與共,有些陰私之事,曾緯也不瞞蔡攸,好比交個投名狀。
曾緯遂一邊將官袍脫了,鬆泛鬆泛,一邊冷哼著與蔡攸道:“今日進講筵所,聽了官家兩樁口諭。一樁是讓我參與修撰先帝實錄,另一樁,是官家準了姚氏和那姓邵的小子成親。官家還讓我替他去喝杯喜酒。哼,當初要收人進後宮,如今倒裝出一副仁君的大度模樣,給哪個看?”
蔡攸笑道:“原來如此。四郎,你還惦記著那柴禾娘子呐?她前頭那個姓賀的男人,回了西夏,我們蔡家一時半會尋不得仇,可她,就算牌坊摘了,能給你做妾,我妹子隻怕頭一日就要剁了她。”
曾緯森然道:“那也不能叫姓邵的小子就這樣順風順水的。”
蔡攸寬慰他:“你那對頭,是給太醫局當差吧?行,他總給人開藥,回頭我也琢磨琢磨,怎生給他吃幾回藥。”
正說到此處,一個獅鼻短髭的精壯家丁模樣漢子,抱著竹筐來到屋外。
蔡攸打個手勢讓他進來,又對曾緯道:“上回,張尚儀與我說過一個戲法,我今日試試,你也看看。”
家丁把竹筐放下,倒出許多枇杷核來,然後掏出一把鐵家夥,尖刃入核,攪動幾下,擠出琵琶核裡更微小的幾粒籽。如此開了二三十個,攢出一堆濕漉漉的芝麻似的枇杷籽,方在惠夷槽中碾碎。
那一廂,又有個蔡家婢女端來一條還冒著些微熱氣的燒魚,掰開魚肚子,將一半枇杷碎籽塞進去,再將另一半枇杷碎籽抹在香噴噴的魚皮上。
“放吧。”她衝門外喊。
“喵嗚……”
一隻被關了許久、餓慘了的貓兒,甫一獲得自由,便順著腥香味,竄了進來,徑直尋到魚盆邊,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不多時,魚便隻剩了骨架,並幾顆殘留下的枇杷碎籽。
貓兒就像所有飽餐一頓的同類那樣,片刻前窮凶極惡的貪吃樣,被悠哉遊哉的姿態所替代。它心滿意足、不緊不慢地舔著爪子,肉墊仿佛帛巾,清理粘在嘴邊和胡子上的肉汁。
然而,沒過幾息,這樣的節奏又變了。
先是貓爪落了下來,撐在地上,接著貓的背脊拱起來,貓頭前伸,貓嘴張大,“哈,哈”地試圖吐出鯁在喉中的魚刺似的。
廳中諸人再湊近看一回,原來貓兒並不是要嘔吐,而是在拚命喘氣,一陣緊似一陣,仿佛那嘴巴張得越大,進氣越不夠一般。
很快,貓站不住了,身子一偏,側臥在地上,繼而開始流涎、痙攣,連須臾前斷續幾聲“嗷嗚、嗷嗚”的慘叫都發不出來,最終瞪著兩隻眼睛,不動了。
蔡攸看得驚訝,但那驚訝之色,卻和悚然於一條生命的快速消失毫無關係,而隻緣自猥瑣的獵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