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開遍,春寒已無力。
汴河兩岸,處處垂楊係馬,京城街巷,家家燕兒呢喃。
春風裡,姚歡抬起頭,望著廊下的燕子窩裡,探出來的一排毛絨絨的乳燕腦袋。
去歲搬來的時候,這柱子上頭,還空著,今春,也不知什麼時候,一對燕子,就來安了家。
都說燕來是喜,姨父姨母的小院裡,前一陣也有新燕築窩。沈馥之頗為激動,給姚歡去送鹵豬腸和糟豬肚時,特意問她,自己是不是要做姨外婆了。
古往今來的長輩,在晚輩結婚後,最關心的,果然都是同一樁事。
但姚歡,得了邵清關於生育問題的開解後,釋懷不少,加之手裡這盤“北宋藍翔技校”開局不錯,她的腦子裡,沒空去裝備孕焦慮。
眼前的燕子窩,若說有什麼吉兆,姚歡更希望是與藝徒坊相關。
今日,徐侍郎帶著國子監的顏祭酒,蒞臨學坊,特彆看了學習謄抄、畫畫與書籍裝訂的孩子們。
並非看看就算了。
當著姚歡的麵,徐侍郎已開始和顏祭酒討論,新學科的名字,丹青、縹緗之類。
縹是月白色,緗是淺黃色,因從前的書囊或書皮,都是青白色或淺黃色的絹帛製成,縹緗二字,便用來指代書籍裝訂。
這般,邊看邊聊,徐侍郎甚至還主動透些韓相公那邊的意思給姚歡。
韓相公說了,京畿各縣,印坊中已有婦人刻字工出現,若禮部下轄的官學中,開設丹青、縹緗、算學、緙絲、音律、小木作之類的科目,學子們結業後,可以像醫科生被分去太醫局或官藥局那樣,由朝廷安排去印書坊、將作監、司天監、戶部、工部、宣徽院、裁造院等處,女學生亦可有些出路。
送走徐侍郎一行,姚歡接待領導時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招呼杜甌茶來自己平時處理學坊事務的小屋裡,喝現磨咖啡。
豆子很新鮮,是剛從廣州綱運入京的,榷貨務的王斿,在遴選入宮的上品豆子裡,留出一些,分彆送到蘇頌府邸和姚歡學坊中。
此刻,杜甌茶在屋裡,磨豆、烹煮、打發奶泡,一氣嗬成。
又搬出兩把椅子,與姚歡坐在廊下的日影裡,喝著咖啡,吹吹春風,看看乳燕,聊聊天兒。
音律班悠揚的樂聲斷續傳來,姚歡的心情越發輕快愉悅。
對杜甌茶,她並不吝嗇直抒讚美與感激。去歲末,是這姑娘靈光所致,提議去瓊林宴上尋求發展契機,姚歡與邵清先還覺得有些天方夜譚,杜甌茶卻道,分管禮部的宰相韓忠彥,自家幼弟是唐國公主的駙馬、端王的姐夫,端王資助的學坊,韓相公必鼎力支持。
果然,裙帶關係扯一扯,上級招呼打一打,徐侍郎的重視程度就不一樣了。
杜姑娘跑腿也勤快,禮部的衙門進得,徐府的宅門也進得,幾趟下來,事情顯見得頗有進展。
所以,資方空降來的副總,未必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姚歡喝著香醇溫熱的現磨咖啡,問杜甌茶:“徐侍郎想促成此事,不是我會錯意吧?”
杜甌茶婉婉道:“當然不是,侍郎公務何等繁忙,肯花這樣多的工夫給我們學坊,足見其心。不論是因為端王與韓相公的緣由,還是因他想在政績考功上對官家有所交待,對我們總是有利無弊。”
姚歡探尋地問道:“甌茶,我也問了姨父,姨父說,徐侍郎是蔡京提攜上來的?”
杜甌茶平靜道:“娘子莫慮,娘子雖得罪過蔡家,學坊卻是一處大大助益於端王名聲的所在,徐侍郎是聰明人。”
姚歡道:“也對。其實,如今禦前三位執政,章相公和曾相公,都在韓相公前頭,曾樞相還好,最怕的是章惇相公,因朱太妃的緣故,就怕章相公廷議時阻撓。所以回頭,你在幾個正店請人說書時,須讓他們,將簡王給我們送肉送糧的事,也編進去。”
杜甌茶會心道:“好,讓章相公知道,學坊辦得風生水起,簡王也有好名聲。”
姚歡點頭:“我要去一趟縣裡,估一估今夏鼇蝦的收成,學坊諸般事宜,辛苦你了。”
……
數日後,近午時分,杜甌茶和英娘,從城北一家顏料坊中走出來。
張擇端已經開始給學生們教設色畫,所須的顏料中,白色用得最快。
此世的白色顏料,乃取硨磲這種海中貝類,烈火煆燒、研磨成細粉,稱作“蛤粉”。
跑了數條街巷,終於買到符合張教授苛刻要求的蛤粉,英娘的麵色,卻反倒悶悶不樂起來。
走了幾步,杜甌茶點穿她的心思:“英娘,你不想回去?”
英娘擠出一絲掩飾的笑意:“沒有啊,我隻是在琢磨,先生教的梨花,就是用這蛤粉上色。”
女孩並不想細述自己越來越領受到的敵意,杜娘子已經開導過自己,自己若還抱怨同一件事,不是顯得杜娘子的話都白說、寵都白給了麼。
杜甌茶心中一軟。
但她強令自己拂去惻隱之情,保持住那副溫情仁慈的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