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提著燈籠,引著晚歸的曾紆,來到曾布院中。
書房裡,曾布放下手中的古籍,輕揮手,示意侍立房中的小妾出去,關上門。
“張玉妍和你提及小皇子的病症了嗎?”
“回父親,沒有,”曾紆頓了頓,補充一句,“我與她,算上今日,一共相會五次,每一次,她對宮中事,都隻字不提。我,依著父親的吩咐,更是,從不探問。”
曾布揚了揚白眉:“你隻與她吟風頌月,舞文弄墨,她不奇怪?”
曾紆盯著案上硯台,並無掩飾的企圖:“我不曉得她心中所想,隻是掂量她麵上的神情,像她當年與我相處時,那般。”
曾布毫不憐惜地盯著問:“她也沒有求歡之意?”
“沒有。”曾紆平靜道。
“她透露過,與你弟弟,有過男女之事嗎?”
“沒有。”曾紆的口氣,仍是無風無浪的。
曾布點點頭,似乎並不認為,這樣的問題,會與自己的不體麵掛鉤。
他隻是仿佛白日裡在朝堂上那樣,關心一些細致入微的事實。
“三郎,你行事素來穩妥,”曾布揉了揉太陽穴,正色道,“今日退朝後在政事堂,官家沒與我們幾個執政說上幾句,就捂心急喘,額頭滲汗,梁從政直接讓官家嚼了半截白山老參,他才緩過氣來。”
曾紆抬眼望著父親,出語十分直接:“小皇子病危,若真的不治,官家傷心,龍體也或有大恙。章惇擁護簡王,父親隻能站端王。端王繼承大統後,就算向太後倚重父親,但張氏與蔡家定會攛掇新君,對父親不利,兒子明白,兒子聽候父親安排。”
他說到此處,從懷中掏出紙箋,奉給父親。
曾布接過,看了幾息,讀出那句“寂寞幽花,獨殿小園嫩綠”,嘴角一噙,向曾紆道:“是你的詞風。嗯,也是她的字。收好,六娘那邊,你務必與她說清楚輕重緩急。”
“好的,父親。”
曾紆回到自己的院中,妻子向六娘,正坐在美人靠上,望著中天明月。
她很快起身,迎上來。
曾紆執起妻子的手:“這樣晚了,你應先去歇息,何必等我。我今日,去見了張氏,方才又與父親議事。”
向氏將額頭抵在曾紆的衣襟上,疲憊道:“你今早與我說了那番話後,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三郎,我是向家的女子,我實在做不到,像市井潑婦那般……”
曾紆輕拍她的肩胛:“你娘家姓向,你去鬨,官家才不敢輕視。”
向氏抬眼盯著丈夫:“朝官與內人有染,真的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
曾紆道:“自損八百,也得拔掉她這個大患。何況,她是先帝時進宮的奉禦,未受先帝臨幸,與官家更像師生之誼。父親與我思慮再三,自古帝王,既要臣子會揣摩上意,又惱恨臣子安插眼線的做法。至於臣子的私德,尤其風流韻事,反倒不是他們十分在意的。屆時官家質問,我自會坦誠,少年時確實傾慕過她的才華,二人有過一段舊情,奈何有緣無份,此一回,是臣一時糊塗,與她私下相見,詩詞唱和,互留字跡……”
曾紆說著說著,仿佛麵對的,已不是妻子,而就是當今的天子,他已開始自然而然地進入禦前奏對的狀態。
向氏有些惶恐道:“既然官家很喜歡這位帝師,會不會,讓你與我和離,迎娶她?”
曾紆果斷搖頭道:“你莫忘了,你姓向。官家難道會在天下人麵前,一把抹了向太後娘家的臉麵?”
“所以,隻是讓那張氏,丟了顏麵、削奪內官之職、被驅出宮去?”
“是的,從前內廷,有高階內官與翰林夾纏,不至獲罪,但天家一定不會再用她們的。就算張氏舉告自己與吾家從前的淵源,從太後到官家,也會認為她是泄憤之舉。至於知情之人,李夫人死了,我母親和四弟,他們會替張氏作證?他們是傻了麼?尤其是四弟,正是前程大好的時候。”
向氏見丈夫對自己的每一點慌張疑問,都能開解,彷徨的心,漸漸從懸空處落了下來。
她甚至還生出一絲微妙的暢快。
丈夫說到張氏的時候,既沒有躲閃之意,更不顯得神思激蕩,隻仿佛在說一處敵軍的堡壘,無愛無恨,不過是想解決掉這個麻煩而已。
對初戀情人的涼薄淡漠,總是令有些現任妻子覺得放心,繼而開心的。
在她們想來,這是男子大大的進步。
向氏於是重新紮回丈夫的懷抱,既像咬牙領命,又像給自己打氣,低幽幽道:“其實我也明白,權衡利弊,如今局勢,為樞相清除那些魑魅魍魎,頂要緊。隻是,我們這一房,此一回挺身而出,樞相總該看清楚,哪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