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敢問兄台,在下聽不懂秦鳳路那邊的話,老丈,這是唱的啥?”
“唱的當年真宗皇帝打遼人,過癮,帶勁兒!俺用東京話學給你聽——狼煙滾滾,北虜猖狂,天子親征,士氣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銅弩離弦如蝗,懾賊兵,射賊將,擒賊先擒王,遼帥蕭撻凜,登時見了閻王!”
“好,唱得好!解氣,再唱一回!”
一時之間,人聲、銅鑼、缽子、胡琴,以及那聲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嗩呐,這些神擋殺神、鬼擋滅鬼的音響,結結實實地籠罩了金梁橋與同文館的上空。
在如此好戲裡,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人群的一側,胡人小郎契裡,朝同文館望過來,準確地捕捉到了姚歡的目光。
姚歡回到院中,扶著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輕微震顫。
……
金梁橋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天。
據說是京兆府一個富商,早年在金梁橋做成了第一筆大買賣,從此財源滾滾。他今歲做了個夢,金梁橋下的一條大水蟒,張口與他說人語,想聽他的家鄉戲。生意人夢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夢醒後,遂慷慨出資,請那條冥冥中的水蟒聽一回秦腔,順便舍給金梁橋的百姓們一點耳福。
這一日的秦腔,直到黃昏才收了場子。
殷紅如血的晚霞漸漸褪色在西邊的天幕中,暮色沉沉之際,姚歡邀請來鎖院的守卒,與自家夫婦二人喝幾杯。
“這是我娘子去忻樂樓打的招牌,仙酪酒,軍爺嘗嘗。”
邵清拖著鐵鏈走過來,坐在門檻上,與皇城司的守卒對飲。
不多時,三個男子均嘀咕,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馬奶酒一樣,上頭太快。
姚歡扶起邵清,往屋裡走,一麵幽聲對守卒道:“那就勞煩軍爺此刻便鎖了屋門院門吧,幾位也快去歇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院門口傳來重重的鼾聲。
姚歡回頭,看著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後照著邵清轉述的方子,配的藥,果然起效了。
姚歡的心,劇烈地跳起來。
她趴到床邊,將耳朵貼在方磚地麵上。
終於,她聽到了盼望中的動靜!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講究的屋舍,鋪地的方磚,出窯運到施工現場後,還有經過“磨麵”與“斫邊”。
尤其是房屋中間的磚,側麵被斫出的棱,內收幅度頗大,因為屋舍落成後,廳中承受人們踩踏的頻率最高,必須給方磚與方磚之間,麵向地基的一麵,留出足夠的空隙,保證沉降的餘地。
於是,今夜,當同文館牡丹閣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鑿開後,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頂端如鷹嘴彎鉤的鐵條,沒有太費時,就從方磚的“斫邊”缺口出插了進去。
“叮,呲,噗簌簌……”
姚歡緊張地盯著第一塊震動的方磚。
很快,它的一個角,仿如銅鏡邊緣被磕到,碎了一小塊。
一隻鐵鉤,果斷地探上來,咬住磚麵,往下拉去。
終於,那些陳年的拌有糯米漿的粘合劑,分崩離析了,偌大一塊方磚,先是倏地傾斜,繼而“嗵”地墜落下去。
一陣輕微的煙塵落定後,王犁刀的臉,露了出來。
姚歡心中的石頭,也在這一瞬間,像那塊方磚一樣,落了地。
“犁刀!”她壓抑著欣喜,喚道。
王犁刀短促地應了一聲,對姚歡道:“姚娘子你退後些,這磚不太大,須撬下四塊,我才能上來。”
王犁刀話音未落,他身邊又露出一張年輕的男子麵孔。
那是當年差點被張阿四抓去弄死、半路由姚歡和王犁刀救下的河北流民,錢阿豐。
如今已十七八歲的阿豐,不再挨餓的身體,變得頗為健壯。
他手上也拿著鐵鉤,與王犁刀一起,麻利地將三塊方磚,扒了下來。
二人噌地躍上屋中,上前查看邵清。
姚歡道:“為了讓守卒不起疑,他也喝了幾杯藥酒,一時怕是醒不得。”
王犁刀點點頭,與錢阿豐先將邵清腳上的鐵鏈投進地洞中,然後二人齊力,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他全身送了下去。
緊接著,他二人與姚歡,都跳入洞中。
黑暗裡,又上來一個精壯漢子,乃是段正嚴留下來的大理四衛之首——衛無常。
衛無常力大如牛,扛起邵清,喚姚歡托著鐵鏈子。
在他前頭,則是錢阿豐的父親,錢三郎。
錢三郎抱著一個被時人稱作“夜明珠”的東西。那是一種在陽光下曬足幾個時辰後,就能在黑暗中自己發光、不必像鬆脂那樣消耗氧氣獲得照明的瑩石球。
姚歡回頭,看著王犁刀和錢三郎,她明白,看過這一眼,她和這些朋友,就永彆了。
而幫助她與邵清逃出生天的孟皇後、李七娘等人,她今日,連告彆的機會,都沒有了。
幽暗中,王犁刀催她:“姚娘子你快走,我和阿豐,還要將磚砌回去。你放心,孟真人道院裡的坑,今天半夜,我們就能填上。快走,快走。”
姚歡擼掉眼眶裡的淚,轉身跟著衛無常和錢阿豐,往黑暗深處疾步而行。
……
這一夜的開封城,與平時並沒有不同。
七十二家正店裡,依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雞兒巷中,打著紅牙板子的姑娘們,依然低吟淺唱,或者與客人們說笑訴情。
州橋的夜市裡,令人眼花繚亂、口舌生津的各色吃食漿水,依然熱銷,堪堪一兩個時辰,便售賣一空。
汴河的虹橋上,文人雅士依然憑欄賞月,詞性大發。啟發他們靈感的,除了頭頂的朗朗皓月,還有不遠處依偎呢喃的鴛侶。
城北的大宋皇宮,則依然在酉末準時落下宮門,經過一夜休整後,重新運作出皇命、政令、權術,乃至肮臟不堪的陰謀詭計。
而在這個繁華喧鬨的都城之下,一條已經廢棄的軍用地道,正幫助一個囚徒與他的妻子,逃出生天。
這條地道,由前朝的統治者所挖,一旦都城被圍,一部分兵卒將通過這條地道,來到城外的荒野一隅,造成援兵已至的假象。
……
姚歡喘著氣,專注地跟隨前頭的男人們。
她緊張,又有些激動。
前世在現代,看過的考古發現場景,再次浮現眼前。
那時作為出土文物的七寶蓮花燈和官井的螭首磚,幫姚歡鎖定了地道在此世的範圍。
孟皇後放火燒了瑤華宮後,向宗人寺要了狹小的澄虛道院,尋個由頭趨走閒雜,找來王犁刀等幫手,挖到、並勘察了地道的走向,試驗了期間會否令人窒息。
李七娘看到了將作監的營造圖,知曉了同文館下的情形,算出了由地道往同文館夯土地基開挖的最短、最安全的路線。
姚歡終於身處地道中時,深深明白,倘使沒有今日不在現場的兩位婦人,她的計劃,未必能實現。
前頭漸漸亮了起來,亮到無須再依靠熒石球來照明。
船工吳翰鑽進來,手裡拿著一柄鐵錘。
“這段河道荒得很,莫說巡卒,連野狗都沒一條,放心砸。”吳翰對衛無常道。
衛無常放下邵清,氣沉丹田,手起錘落,三四下後,砸開了他腳上的鐵鏈。
吳翰帶著他們,鑽出地道。
他已經在這裡,守了幾天。現在,這個洞口,可以由錢三郎封起來了。
衛無常將依然沉睡的邵清扛上漁船,放入最大的一隻竹筐,蓋上氈布。
姚歡縮在另一隻竹筐中。
夜色裡,這條漁船,漸漸彙入繁忙的汴河主航道,與其他那些貨船與客船一樣,靠著順流的速度,很快就經過了東水門。
然後,船兒們將繼續往南,在帝國星羅棋布的水運網絡上,結伴同行,或者分道揚鑣。
姚歡透過竹筐的洞眼,最後看了一眼大宋的都城——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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