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不散。晨起秋雨綿綿。空氣裏浸透著濕潤的涼意。
韓娘敲開藍雅的房門。
“還沒起嗎?我給你請了位先生,咱們巳時去見他。若先生願意收你,往後便去上學,不用乾雜活了。”
藍雅聞言,惺忪睡眼立時清明起來。本以為先前叫她增長學識的事隻是韓娘隨口一說。這幾天鋪子才接下慕容府中秋燈會的貨單,她忙著忙著肯定就忘了。沒成想,韓娘跟她來真的。
“對了,那位先生重禮儀,你收拾收拾,換身體麵些的衣裳。”
藍雅木木地不動。
她絕忘不了當年在飛龍穀時被那些所謂的“師父”們折騰得多慘。大中午正睡著午覺,不知從哪兒就冒出一條菜花蛇攀在她腦門上。再不就是睡著睡著,第二日就在黑熊洞裏醒過來,直到現在她晨起打哈還是一副熊樣。
是以“先生”這種東西……不可能!她不接受!
韓娘以為藍雅耍小脾氣,便妥協地走近身來,往她兜裏揣了個沉甸甸的物什兒,哄道:“沒提前問你是我不對。不過人都請了,你好歹去見一麵,不喜歡再換就是。我家雅雅要做知書達禮的好孩子,以後在先生麵前表現得乖,回來還有獎勵哦!”
“三歲孩子才吃你這套!”
她將情緒全擺在臉上,而後掂了惦袖袋裏五寸長的小魚刀,轉身便掩了門,梳洗打扮去。
半晌,教書先生坐在前院小樓堂下等得不耐煩。
先生姓周,瘦瘦高高一老頭,一身湛藍儒衫整肅潔淨,做派中正典雅。
周先生今早要收新學生,本來心情不錯,可一見到藍雅臉上畫妖豔濃妝,臉上厭嫌之色頓起。
藍雅的算盤很簡單。
世人愛美各有偏好,憑她如何千種風情,萬般妖嬈,遇上金身菩薩茅山道,都不如陌上一株風塵草來得爽眼。韓娘說這位先生人重禮,那她就使勁打扮,叫老先生看一眼,瞎半年,將她視做紅顏枯骨,人間妖孽,她就得逞了。
果然,藍雅學著韓娘從前看情郎那樣媚眼如絲的作態,給先生施了個禮。先生當即憤然起身,甩袖而去。
“雅兒,今日咱們不唱曲兒。”韓娘強笑著,咬牙切齒地說。
“是呀!你叫我收拾地體麵些。人家看不慣還是我的錯?”藍雅鬆散地靠在樓梯旁,耍起無賴。
韓娘叉腰鼓眼道:“周先生是正派人,你就算不想讓他教,也不該這般失禮!”
“正派歸正派,氣量未免太過狹隘。不過見不得我穿著便不收我,那我日後再有些不慎之舉,豈非要對我喊打喊殺?”
韓娘斜她一眼,沒了話回。
笠日,有請了臨街的鄭先生。
鄭先生心寬體胖,是皓月坊出了名的和善人。
藍雅於是換了條霜色流仙裙,發髻披散,費了半盒附子粉,將自己扮成個質弱蒲柳的病嬌娘。
出堂見人時,她一開口就咳三聲,兩頰喘地通紅,別說是教書先生,韓娘看著都情急。
待人走後,韓娘拍桌詰問。
“我怎麽不知道你何時病得這般厲害?”
“這個又是什麽理由!”
藍雅冥頑不靈。
“見學生弱質就避之不及,生怕連累了他。如此膽小怯懦,能教會我什麽?”
“人無完人,你這樣挑三揀四,再請一百個先生來你也有話說。”
“那就先請一百個來,若是請先生不易,你也無須勉強自己,了不起我自學就是了。”
韓娘聞言氣歪了嘴。
“我原不知姑娘是文曲星降世,還可以無師自通。”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藍雅坦言。
至少在飛龍穀中,尚沒有人能如她一般在十二歲時徒手殺端了野狐狸窩。於搏殺一技上,她的確天賦異稟。
“你要學的是琴棋書畫,不是上陣殺敵。難不成把桑丘祖師爺請下來,你便稱心如意了?”
藍雅癟了癟嘴,心道:隻要你請得來,姑奶奶就氣得走。
韓娘不與她理會,過了三五日,親自捉刀給她梳洗打扮。
因著韓家鋪子的便宜,藍雅的櫃子裏不缺衣衫。
韓娘撿出一雙雲頭履,配了身秋香小襦搭紅石榴裾,強令丫頭換上。那裙上繡著秋菊白露,落英繽紛,將藍雅原本陰鬱的氣質染上幾分豔麗,平添鮮活。她又挑出一根素銀簪子並一根發帶,在藍雅頭上綰了個墮馬髻。
出門前照照銅鏡,韓娘頗為驚豔地摸了摸她右眼下的淚痣。
“你這是天生的?我原先還以為是畫的。”
銅川有許多女子都愛在眼下點一點朱砂,名之“淚妝”,多因是濡慕當年銅川第一美人慕容程氏的風采。可有誰知,這“淚妝”原是她父母在家時一點趣意,被慕容程氏學去,矯揉造作罷了。
藍雅輕笑,丹鳳眼裏促狹如刀。
兩人收拾停當之後,撐起油傘上街。轉過幾條深巷,走到境沅坊外。
臨街有水道,小舟輕搖。烏蓬停在青瓦白牆間,煙水渺渺,如同回到春寒時節。
慕容家的先祖建城時,特鑿了明渠,引一支天傾河水入城。
城中水路交接,坊市串聯成網。河水自東北角境沅坊流回天傾河,城中人吃水、出遊,皆用此中活水。秋來汛期已過,水位落下許多。
水道對麵是遷安坊。某個院子中伸出的幾隻梧桐枝。
藍雅看得出了會兒神,等走到文津學堂門前,卻見她方才一路想著的那人正坐在學堂上。
正堂前供著一尊文曲星畫像,兩邊掛著“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知者”的楹聯。廊下至院牆邊栽著幾杆翠竹,籬笆圈出一塊秋菊叢,秋雨過後,愈加蕭疏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