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墨色的冷杉簇擁著一棵蒼天銀杏,銀杏金色的葉片濃彩迤邐。再往遠處眺望,此時夕陽將傾,簌落山山脈向天際連綿。樹梢微顫,驚起一群飛鳥。
空山絕景在眼前靜默,在腳下流淌。蹈光揖影,迥絕塵世。
何月竹怔怔無言。
這個角度看簌落山,竟然這麽美。
房間也被夕陽染成暖橙色。何月竹望見與床相隔著置物架有一張楠木桌。桌上鋪陳著一張著墨的宣紙。
他走到桌前,是一幅草書。
寫著:
願逐月華流照君。
筆勢錯綜而複雜,情馳神縱,仿佛將心中所念所想淋漓揮灑,一蹴而就。
何月竹看著落地窗外的夕景,輕輕閉上雙眼,想象著夜晚山林寂靜,皎皎明月高懸。月的清輝將會淌過漫山遍野,溢滿這個房間,將會映在案前,落在吳端身邊。而吳端便是在這番夜色中揮筆寫就這麽一道狂亂恣意的草書。
好浪漫。
相比之下,他家陽台的月色頓時被碾入塵泥。可他竟傻傻地覺得很美,甚至希翼吳端也能喜歡,也會喜歡。
他頓時覺得自己好傻。
他又是欣賞又是讚嘆,格外中意這幅藝術品。
但看著這個落筆沉頓的“君”字,又泛起了酸澀的羨慕。
他繼續推開案桌後置著的半闔木門,在驚異中被濃鬱的墨香與木息包圍了。
畫架鱗次櫛比排列眼前,無數書畫懸於其上,長長的絹布與宣紙一直垂在地上。
青綠山水,水墨花鳥,一時不知該把眼睛落在何處。從畫紙的氧化的程度看,有新有舊。筆畫濕潤飄逸,景致細致入微,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何月竹嘆為觀止。
他失了神,緩緩漫步在墨林中,發覺有一道景致反複在畫紙上出現。
——一道蒼茫雪景。
畫麵大片留白,空無一人,遠山僅勾勒出輪廓痕跡,近處江水浩浩渺渺,萬物蕭瑟凋敝。
每一幅都蓋著那枚章:“無端”。
而每一個刻章上方,都寫了一道指示時間的小字,如:“丁醜元月”。
“庚戌仲夏”
“乙未清明”
歲歲年年月月,吳端反複畫著這道雪景。一山一水,一草,仿佛都刻在了他的骨子裏,讓他在漫長的時間裏不斷反芻,不斷反芻。
何月竹看得腦袋發懵。不論字畫詩詞,都說創作是抒情表意,因心造境,以手運心。
吳端,你的書畫是為誰而作,以至每次觸景生情,都為他研墨執筆。
思緒如雨中飄萍般被打得七零八落。何月竹很明白藏在其中的感情是什麽,離別的悲怮,以及濃得像靄的思念。
“感覺如何?”忽然,背後傳來了吳端的聲音。
何月竹回過頭,與道長四目相對。
塵土與血一掃而空,道長乾淨得仿佛無事發生。純白內襯外披一件黑色短褂,他站在被夕陽餘暉染色的門框中,像一幅被框起的油畫。
何月竹怔怔喚了一聲:“道長?”
而對方偏了偏頭,雙手抱胸,朝他一笑。
那感覺就像你盼望了許久的一件事忽然實現在眼前,比如願以償的欣喜更先降臨的是不可思議。何月竹不再喊他“道長”,而是囁囁喚了好幾聲“吳端”,穿過道道畫架,快步到道長麵前。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吳端的視線追著他。
“沒有,完全沒有。”何月竹連連搖頭。
他垂下腦袋掩飾眼角的淚花,拉起對方乾淨無虞的手放在掌心。摩挲那指上每一塊起伏,總會想起那裸露的冷白指骨,他心中泛起一陣陣酸楚,咽下顫抖的聲音,“以後你...不要對自己...那麽殘忍。好不好?”
何月竹把臉埋得更低了,卻被吳端捧起,道長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濕潤,以一種虔誠、落寞且煎熬的目光凝視他,輕聲說:“你也是。”
他都懂啊。懂我的經歷,懂我選擇的痛楚。
幾天來,他用理智壓抑著的委屈、害怕、驚慌、絕望,如同他的淚水一般終於含不住。何月竹踮腳緊緊擁住,或是撲向吳端。
而吳端也默契地接住了他,拍他的肩膀,又摸他的頭,“你真的很了不起。”
他又說:“抱歉,我來遲了...抱歉。”
“不要道歉...”
何月竹在他肩頭搖了搖腦袋,本以為自己會毫無尊嚴地發泄一場,沒想到隻是抱著吳端,那些負麵情緒便一掃而空了。他緩了緩情緒,放開吳端,笑道:“對了,你的每一幅字畫我都好喜歡。”
吳端長長舒了一口氣,“...你看到了。喜歡就好。”仿佛一種望眼欲穿的等待終於結束。他說,“給你煲了湯,去喝吧。”
也就在這時,何月竹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鮮香。
“好香啊——吳端,是什麽這麽香。”他的肚子也隨之“咕咕咕”叫了起來。
吳端嘴唇微抿,對何月竹溫柔諷道:“怎麽提到吃就格外積極。”
何月竹朝他傻笑:“說不定我上輩子是餓死鬼。”
吳端抬手像叩木魚般叩了叩何月竹腦門,笑道:“確實是饞蟲一頭。”
“不和你開玩笑了,你是不知道我這幾天一頓好飯都沒吃到!”
何月竹走出幾步,吳端忽然拉住他手臂,正色道:“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