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有人性的不忍,而道長孑然一身,所謂人性蕩然全無。
吳七狗隻清楚一件事,自己當真招了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所以他在手劄尾聲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千萬不要招惹道長。他沒有同意你死,你便不配去死。就算你擅自死了,他也有手段讓你寧願沒有死成。
賴宏在難以言喻的折磨中消散,這場漫長的複仇落下帷幕,吳七狗長舒一口氣,將桌上靈牌扶穩,重新上了三炷香。
可道長卻絲毫沒有他這般大仇得報的痛快,隻是站在窗前隔雨簾眺望遠處灰色的大海。
吳七狗知道道長在想什麽。他一定在想那個男人。
就像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阿秀的音容笑貌。
那男人本來就夠苦了,無父無母,宗族喪儘,到死隻能立一座無名孤墳,好不容易有道長為他尋到一處上等的風水,現在竟然連屍骨都斷然無存了。
男人往生輪回的黃泉路將更加艱險難走,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爬過奈何橋轉世。就算投胎,來生也將過得淒苦無比。恐怕親朋好友,父母親族,一切皆無。
除非。除非。有宗族願意開祖墳收留這個外姓人。這樣就算沒有屍首,也算有名有份,有依有靠,下輩子才能有家可歸,不至於顛沛流離。
開祖墳不是小事,關係全族命脈,而能進祖墳的外姓人,隻有明媒正娶的妻。或者入贅的夫。
吳七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道長,無端道長。您幫我報了血海深仇,我吳七狗一無所有,無以為報!我知道您在惱什麽,我、我鬥膽有個主意。”
道長沒給回應,吳七狗也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我老吳家祖業雖不厚實,但好歹有座正統祖墳……”
吳端一字打斷他,“可。”
“道長明白我的意思?!”
吳端頷首,垂眼凝視落在窗台上的雨水,“我改吳姓,入你族譜。”
吳七狗在詫異與震驚中猛然抬頭,他的本意是讓男人與他女兒結成陰婚,以入贅他女兒的名義進他吳家祖墳。
從未設想道長竟然願意為了那個男人,連名號都能放棄、連血脈都能忤逆,甚至願意屈尊進他一個破破爛爛的吳家族譜。
是啊...是啊...所以他才撐一把紅傘。
新娘出嫁,夫需撐紅傘相迎,意在遮風擋雨,驅趕邪佞。
吳七狗淚流滿麵,二十四年前的困惑終於得解,道長和那男人...是曾經滄海,生死兩茫。
“別跪了,起來吧。”
直到道長下令,吳七狗才爬起來。雖然現在按輩分,吳端算他小輩了。他張了張口,“道長,我有一事想請教,您隻需告訴我是或否。”
“說。”
“以前在師父古籍上看過,我們趕屍人不僅要趕人,還要趕魂,因為人的執念會留存在死去的地方。剛剛那個,難道是賴宏的魂...?”
“是了。”
“書上說,惡魂化作惡鬼不散,但若是善魂,將福澤千秋?”
“是。”
言畢,吳端重新撐起紅傘走進雨簾,隻留吳七狗在屋裏喃喃自語,“阿秀。我們吳家要大富大貴了。”
他是學過如何讓魂魄附著在屍體上一起帶走,那麽自然也明白如何反其道而行之,將屍魂分離。
*
這便是無端,之所以成為吳端。
看完所有手劄,吳鎮明難以言語,沒想過吳家和那個道士有這樣一出驚心動魄的故事。
老人咬牙,“蠢啊!你們供奉的根本不是神仙,是惡鬼啊!”又抱頭悲戚,“哥,你真的...愛錯人了......”
不知為何,整趟旅途都一言不發的司機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吳鎮明有些生氣。
司機沒有回答,笑聲反而更誇張了。像極了嘲諷。
吳鎮明罵道:“你叫什麽名字!信不信我馬上就把你開除了!”
司機終於開口,聲音卻十分機械,“笑你蠢如鹿豕啊。吳氏人。”
“你他媽什麽意思?!”吳鎮明將腦袋探到前車廂,卻立刻被嚇得癱了回去。
那司機麵色是死人的僵灰,脖子上還有一圈紺紫的手印。
“你、你你,你還是活人嗎?”吳鎮明縮在窗邊,可司機沒有回答,整輛車驟然加速,吳鎮明被撞在座椅中動彈不得。
他們行駛在鴻舟島跨海大橋上,右側即是今日風平浪靜的大海,遠處還有漁民的孔明燈冉冉升空。
老人無能為力地看著司機將方向盤向右一甩,私家轎車便朝著大橋外飛馳而去。而大海如墓地般死寂,夜色籠罩的水麵迎接他的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
吳鎮明被一團手型陰影從海水中托出,他踏著陰影緩步登上岸邊礁石。而上元節的月色下,影子隱約可見墨綠色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