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還沒來得及客套一句,肩膀又被完顏於昭攬過,“貴客情誼公主已知,與本王回席罷。”
成澈被推出帳外前,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延寧公主。
公主仍是那副無悲無喜的模樣,隻是死死盯著成澈,一瞬都沒有放開。
那時成澈沒能讀出來。
直到後來,他也被喂下與延寧公主相同的化骨散,淪落到同樣口不能言、動彈不得的處境,才恍然大悟公主那時目中含義。
是警告。
——別信他。
祭典接近尾聲,成澈與同行使者今夜要留宿烏侖。
他躺在一股獸膻味的地鋪上,回想剛剛延寧公主的私帳也是類似的陳設,心說,完顏大概不是刻意為難他們,或許這就是烏侖最好的住宿條件了。
他倒也不挑剔,就是不舒服,不舒服要與司馬況擠同一間。
“成澈大公子,我看這烏侖...說好聽了是返璞歸真,說難聽了,就是鳥不生蛋,狗不拉屎。”司馬況翹腿躺著,“這獸皮真躺得我渾身起疹子。”
“你就忍忍吧。有就不錯了。”
成澈看司馬況酒醒後舒舒服服,而自己剛剛吐得上氣不接下氣,現在還身體發虛,心情實在難以言喻。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便打開隨身手劄,記下今日所見所聞。
驚異的、奇怪的、難受的…準備回去全都說給無端聽。
寫著寫著,又翻起前頁記錄的與道長的點點滴滴。超度的每一隻惡鬼,解決的每一樁事件,共度的每一天...
他舉起手劄,深深呼吸書頁間的木質墨香。有些許像他心上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氣息了。
無端...好想你。
“妹夫啊,你說這完顏於昭,也是有意思...”司馬況又來了。
成澈回過神,狠狠瞟了他一眼,“沒人告訴你,直呼汗王全名是大不敬嗎。”
“什麽大不敬,你沒看到嗎?他見了我們就像孫子似的。”司馬況翻了個身,看向成澈,“我說他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怎麽對我們這些使者都這——麽恭恭敬敬。要是皇帝來了,豈不是真得當爺爺伺候。噢,我想起來了,他就是皇帝的孫子。”說罷司馬況被自己逗笑了。
成澈也確實不明白,“或許,是延寧公主教導有方吧。”
“說到公主,你說那延寧公主怎麽能受得了啊,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成澈長長嘆了一聲,左右環顧烏侖氈帳,做工粗糙,材料原始,頻繁遷徙又讓它布滿塵土,“是啊...延寧公主遠嫁烏侖,一定相當思念故土。”
“要是我,我可不來。”
“公主也非自願。可你也看到了,草原人各個人高馬大,當年他們屢屢掠奪邊境,百姓苦不堪言。且他們部族眾多,趕跑一支,又來另一支。根本難以馴服。皇帝派公主和親,是想以夷製夷,借勢實力最強的烏侖統治草原。”
“那完顏於昭成為烏侖新汗王,現在又統一了草原,豈不是不負眾望?”
成澈點了點頭,“隻要他對中原沒有覬覦之心...”
“你看他那本分樣,像是有覬覦之心嗎?”
這問題又問住了成澈。目前看來,完顏確實看起來沒有什麽雄才大略、深謀遠慮。單就他放任子民野蠻過活,便可見他毫無教化之意、進取之心。
不管怎樣,隻有一點成澈十分確信,他對完顏於昭提不起任何好感。
*
成澈結束草原之行,終於回到榆寧界內的那天,是個天朗氣清的秋日。
一別半月,成甚與司馬婧都親自到了城門口迎他回來。
可成澈更在乎餘光裏,城牆瞭望台角落那抹黑色影子。
他已經迫不及待撲進愛人懷裏。被他揉了又揉,吻了又吻,然後把草原風土人情連同思念與牽掛一起帶給他。
與父母寒暄過後,卻聽成甚笑道:“澈兒,有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司馬婧堵進他視線,“你不在的時候,阿媛有月事了。”
他父親連聲感慨:“你都二十二老大不小,現在總算可以完婚了。”
成甚又笑,“我和你母親說啊,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就能抱上孫子。”
成澈全然怔死。餘光裏,那抹黑色的影子消失了。
成甚拍了拍兒子肩膀,欣慰道:“你平時不是常與道長來往嗎?我已經托他給你算了個迎親的良辰吉日。”
“...誰。”
“無端道長啊,良辰、吉日,他都算好了。聘書已下,你的吉服昨日也從繡房送來,就等你回來了。”
成澈的腦子一陣轟鳴。
他不顧錯愕的父親、嘆息的母親,頭也不回奔進城門。登上城牆瞭望台,呼喚愛人的名字,尋找那抹黑色的影子。
卻隻剩守衛說,無端道長不久前剛剛離開。
道長托他給成公子帶一句話。
——你能平安回來,勝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