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愛(2 / 2)

太上敕令 晨昏線 2606 字 6小時前






笑得眼角滲出淚花。

雖然不是什麽吉日良辰。

可是阿澈你看,這是多美的黃昏啊。夕燒是醉酒的酡紅。戈壁落日渾圓無缺,竟將天穹與黃沙都染得燦爛橙黃。

成澈。你要抬頭看,這整片天空你找不見一絲雜雲,清澈得像一灘泛不起半點微瀾的死水。

成公子,今夜無風,月朗星稀。秋夜的原野萬籟俱寂,你要與她在龍鳳花燭下依偎,你要——

欺瞞眾人者徒然失力,跪倒戈壁之上。

斜陽將他的影子投下沙丘,在這空無一物的戈壁灘孤寂如一棵枯樹。

身下黃沙一滴一滴染黑。才覺已是淚如雨下,爍爍落進沙中,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澈,阿澈。今日的成府,想必賓客如雲罷?

你不必說,我也知道。知道你正被他們簇擁著祝福著,踏著鋪滿紅瓣金葉的石板路,與她共持一枚大紅繡球,緩緩登堂,漸漸入室。

你進了禮堂,會看到你一對父母端坐案前,你眾多親族簇擁台下,你會聽見帷幕後喜樂團的奏樂聲起。絲竹共唱、琴箏和鳴,他們奏的是一曲頌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桃夭》。可我懂,你更喜歡那首小調的旋律。

阿澈,你還不知道。我偷偷練了很久很久,是想討你眉開眼笑的,是想賀你大喜吉日的。

可我隻會三弦。

偏偏喜樂,從不搭三弦。

阿澈,我的阿澈。別再回頭了,別在吵鬨喧嘩的賓客裏找我了,你找不到我了,你要拜堂了。

你要行到那紅燭雙燃,五香飄煙的香案前,你要淨手點燭,敬上九炷高香。

三炷敬天地神明。

三炷敬列祖列宗。

三炷,敬你的妻。

接著,會有頌禮者高聲唱:

“一拜天地——”

戈壁下探出數隻枯手,抓住道袍下擺,將跪拜者往沙中扯去。

所謂惡鬼,乃是執念無法消解而留存世間的魂魄。

死狀越是慘烈、死者越是眾多、執念越是深刻一致,惡鬼便越是凶煞。

尤其是,戰亂下的亡魂。

他在往下湧動的流沙中越陷越深。

砂礫漫過他的小腿,覆蓋他的腰線,在湧入他的鼻腔耳道目框前——

他能看見,能聽見。

“二拜高堂——”

當他被拖入結界,黃沙之下掩埋的扭曲巨物也重見天日。

那是無數戰爭亡魂化作的惡鬼。

人首馬首相互鑲嵌,兵戈長矛構築穿插。

惡鬼身披砂礫緩緩立起,半邊天空儘被遮蔽,唯有夕陽的餘暉從死屍堆砌的縫隙中穿過,落在道長臉上身上。

下個瞬間,無端被掐住脖子提起,又被重重摔向黃沙。

他輕輕鬆開桃木劍劍柄,又緊緊握住。

悶痛讓他翻身而起,以成公子教他的劍法,避過無數直捅心門的長矛,一擊連一擊揚劍而下,直到將結界之主攔腰斬斷。他緩步踏上那抽搐不止的殘骸,俯身凝視惡鬼渾濁的眼睛,勾起唇角。

淡薄的笑聲積在他的喉嚨裏,隨他胸腔連續起伏,久而久之暴出滿腔肆意的狂笑。

隻有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嘶吼著,大笑著,他再也揮不出成家劍法,隻憑本能將疾風驟雨般的、發泄般的揮砍落在惡鬼身上。

阿澈,我不想看見,也不想聽見。

可是。

那禮拜香堂紅燭灼灼,那讚禮聲不斷回響,不斷回響。

直到完全淹沒真正震耳欲聾的慘叫、嘶吼、斬骨碎肉。

阿澈。你說怪不怪?

好怪。真怪。

難道不該是後者蓋住前者嗎。

所以我才在這裏。

否則我為什麽在這裏?

在這榆寧城外不知多少裏的古戰場遺址,如晝夜轉動、無休無止的車軸,一刻不停,揮劍斬鬼。

他車軸轉動著,向著那永遠駛不到的、可望不可即的成府,徒勞轉動著。

“夫妻對拜——”

超度者仰麵倒在黃沙之上,精疲力儘。

漫天金色光點中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影。

被超度者虛無呢喃:

“有人在等你嗎?”

無端緩慢爬起,滿臉滿發滿身皆是血點,至於那衣袂飄搖的素色道袍,早已辨不出原有的顏色,染遍深深淺淺的紅,和所謂婚袍,又有什麽區別。

他邁步往戈壁深處走去。

他曾以為,他娶了她,他依舊能守他。

他錯了,太高估了自己。原來失去了他,他廢物得連自己都守不住。

“如果有人在等你,別讓他久等。”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罷。走到筋疲力儘,走到聲嘶力竭,走到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

“你知道嗎,身首分離的時刻,我怕的,不是死。”

就這樣超度到死。且沒有人能超度他。

“我隻怕那等我回去的人...再也等不到我...”

緩緩升空的金色光點,已消失在薄薄暮色中,不留痕跡。

道長渾身震悚,桃木劍落在戈壁灘上,沉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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