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失態
往後餘生,無端無數次慶幸那天他將自己投入海崖深淵,任潮水將他送往不知何處。最後,是漂到了這片陰煞籠罩的海域。
撞見那兩枚淚痣,無端心中一抽,立即抬手替他揭開麵具。於是難得失語,難得失態。
“你?!怎麽會?”
這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可簡直和成澈如同從一個模子刻出來,且不論那兩枚淚痣,也不論水汪汪的琥珀色大眼睛,更不提小巧精致的鼻頭...單單神韻,便足夠無端早已死去的心泛起波瀾。單純、馴良,還有一股不折不撓的倔強。
“大哥哥你別打我…對不起…”男孩連忙老老實實坐好,“我不亂動了。”
無端竟乾笑了兩聲。
那又如何。長得像又如何。這麽多年了,足足六百年了,長得與成澈有幾分相似的人他見得多了。
更何況這男孩滿身煞氣,汙濁至極,簡直像沾滿糞土般散發著鋪天蓋地的煞氣。
而他的成澈風光霽月,乾淨清白,絕不是這副模樣。絕不該是,也絕不能是。
可怎麽還是,移不開視線也移不開心思。
他搖搖頭,為了避免胡思亂想,站起將小舟往陸上撐去。
很快女孩也醒了,與男孩一起抱膝坐在船艙裏,男孩囁囁:“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海神大人又在哪?”
無端發現自己忽然變得很有耐心,“沒有什麽海神。隻有活祭。上百個活祭的怨念。”
“活祭...?”
“你們也是活祭。”
男孩搖搖頭,“我們是金童玉女呀。每五年都有小孩要被抽中送給海神大人。村裏人都說,已經這樣好幾百年了。”
“這一帶海域近日時常風大作,禍亂過往船隻的,其實就是你族人活祭出去的孩童。”無端緊緊盯進男孩琥珀色的眼睛,“他們死後徘徊不散,便成了惡鬼。”
“啊...?他們死了?”
“嗯。”
兩個小孩異口同聲,“那...我們也會死嗎?”
“嗯。”無端將小舟靠岸,不過多解釋。
三人的小船撐到港口時,程家屯海神祭的餘溫尚未褪去。
很快便有村民發現了他們,隻見兩個千挑萬選獻祭給海神的金童玉女竟然回來了,紛紛大驚失色。三人很快被氣勢洶洶的村民團團圍住。
為首的是程家屯長老,身後則跟著女孩的父母,兩人聲音顫顫:“丫頭啊...你怎麽回來了...!”八分驚慌,兩分失而複得的欣喜若狂。
女孩童言無忌,“你們騙我,根本沒有什麽海神!”
察覺氣氛開始冷卻,夫婦立刻衝上來捂住女孩的嘴,“不能說這種話,聽見沒有!”
小男孩豎起一根手指,認認真真:“可是,就是什麽都沒有呀。”沒有人來捂他嘴巴,他便繼續認真說道:“阿蟲不騙人的,騙你們是小狗。”
這句話讓無端一下擋在他身前,“活人獻祭,真是愚不可及。”
其實程家屯各個都心知肚明,把童男童女送給海神,就是放他們送死。可是漁民不比農民日子穩定,每日出海都要靠神拜佛。
或許就是這人儘皆知的默契,讓他們此刻格外有底氣,紛紛朝無端怒道:“你是誰啊!”、“外鄉人別瞎摻和!”
無端掃過在場眾人,目光停在那個佝僂老道士身上,“你,過來。”
老道士從喉嚨裏吐出一聲不屑,“你可知本道道號?”
男孩左看看右看看,這可是他們村裏最厲害的道長,村裏的顯貴都得聽他的。然而大哥哥隻是朝著道長耳語一句,老道長竟然瞬間如臨大敵,身板一下挺直,且“撲通”一聲跪下,往男人連磕了數個響頭,“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放過小人,放過程家屯...”
這老道士是程家屯最有威望之人,當他俯首認錯,其他人自然大氣都不敢出。
後來每當有人問老道士那天男人到底說了什麽,他都會額冒冷汗,心有餘悸,“說不得...隻能告訴你們...他是...一手遮天的人。”
無端牽起男孩的手走遠,“這村子待不得。不如與我走罷。”
男孩嚇了一跳,猛地抽回手,“你要帶我去哪?娘親說不能和陌生人走的...”
陌生人。
無端一怔,瞳孔顫顫緊縮,如同被劈頭蓋臉澆了一盆臘月的冰水。
他苦笑了一聲,隻不過是長得與成澈相像而已,隻不過偶然說了成澈會說的口癖而已,差點就讓他付出了全部真心。
他聲音又恢複了那灘死水的模樣,朝男孩伸出手,手心躺著一青一赤兩枚耳璫,“海祭的魂器。你我有緣,挑一個,贈你。”
男孩還是搖頭,“我娘親說了,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別人...”無端苦笑一聲,收回手去,“也罷。那...讓我為你算一卦。”
“唔...好吧。”男孩剛伸出手便被男人捧住。
“你煞氣頗重,小小年紀究竟何至於此,算一算你的命格罷。”
兩人身下浮出一道青色的九宮八卦法紋...
......
道長猛地鬆手。
他懵了。
——命格紊亂,三魂七魄之外還聚著一團不知何處來的元神。
他陷在難以置信的驚詫中,男孩抬手摸無端眼角,“…你哭啦?”
無端一怔,“我哭了...?”
他就著男孩留下的餘溫與臟兮兮的痕跡摸了摸眼角,濕潤泛濫。而眼中還在湧湧彙出汩汩淚水。
他想說些什麽,可嘴角抽動,再難自控。時而上揚,時而下壓,牽扯他的表情複雜而雜陳,凝著一抹不知是悲還是喜的癡怔。
男孩反複抹去那溫熱的淚水,“怎麽哭啦?”而下個瞬間,他整個身子便被緊緊擁入一個結實懷中。
無端先是緘默流淚,不知何時開始啜泣,最後竟埋在他肩頭嚎啕。
他的悲號聲嘶力竭,男孩耳邊撲通撲通的心跳越來越熱烈,連帶著他也心跳飛快。小孩抬起臉,拍拍後背,裝出一副大人的語氣,“不哭啦不哭啦!”
無端閉了閉眼,試圖克製久別重逢的狂喜,試圖克製自己的衝動...但在那熟悉的氣息中,都瓦解潰爛,一敗塗地。沒有舍得放開新生的愛人,感受那窄小柔軟的肩膀。
成澈變得好小,好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會被整個掐碎。
他反複呢喃著:“阿澈...阿澈...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你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
把小孩一把抱起,單手扛在肩上,大步往村口走去。
天旋地轉,小孩愣了。
被米袋似得扛著走出幾步,小孩才反應過來:大人常說壞人會裝可憐兮兮的乞丐拐騙小孩...
於是開始掙紮,“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無端任他掙紮,不由分說,“不放。”
“你、你放開我!”
蠻橫不講道理,“不放。”
“嗚...”
男孩抹了抹可憐兮兮的眼淚。
這人...怎麽這樣啊...
好氣啊...好氣啊!!
可惜隻能嗷嗷大叫,“大壞人!大壞人!大壞人!!”
“壞人?”無端不怒反笑,“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對你好的人。”
男孩毫不領情,“你就是大壞人!偷小孩的大壞人!”
拐著小孩即將走出村口,卻聽身後陡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女人呼喊,“兒——!”
男孩也糯糯喊道:“娘親——!”他竟能從道長肩膀上一躍而下,朝著那一瘸一拐、拄著拐杖匆匆趕來的女人奔去,“娘親——”
無端看著那男孩跑到母親身後,怯生生看著他。又轉而凝視自己手心,被甩開的觸感那樣鮮明。可成澈從來不會掙脫他的懷。
他想,是他開心糊塗了。才想起縱然靈與肉都沒有變化,這男孩終究不是他的成澈了。
不是他愛的那個光風霽月、清澈乾淨的成將軍,不是與他共渡頌雲泊、經歷未有山的成公子。隻是個農家放牛小孩而已。
女人領著小孩到了道長麵前,“他們說是您帶回了咱們家阿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