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夜懷念(2 / 2)







變化之起大約是母親薨逝。

母親對長姐總是覺得多有虧欠與歉疚。母親總是在長姐上學後暗自垂淚,年幼時不懂,但順著母親悲痛臉龐滾落的淚珠,還是讓他無師自通地感受到了悲傷,深入骨髓的悲哀與無力。

儘管他努力的給母親擦眼淚,但卻從來沒有擦乾淨過,他剛開始以為自已惹到了母親,小心的道歉發誓並試圖哄好母親,但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那就不是我了,他放下心,那就是二姐惹到了母親。他氣勢洶洶地找了二姐來,看二姐耍萌賣乖使出渾身解數逗母親開心也失敗了,母親更難過了。兩個小孩麵麵相覷,不得要領,那就是長姐惹到了母親,小孩堅定的認定到,但抬頭看母親,她捂住嘴,看著一雙兒女,看著他們,又像是透過他們看著彆的,她的眼睛在笑,但眼淚流的更凶了,那些濃烈的快要凝結成水的悲傷一下子嚇到了兩個孩子,母親把他們兩攬在懷裡,埋著頭,她沒有出聲,但他們也明白,此時的母親是絕望無助的,默默地陪著她才是最好的。

後來不過幾月,母親就迅速地消瘦病弱。

魏氏長歡。本是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為天下百花容顏之首的牡丹,明豔溫柔,敏慧多智,當年那可是名動京城,驚才絕絕的人物呐。

婚後輔助皇帝打理朝政,打理後宮,打理自已小家庭,假若能走出那一方小小色天地,必定是個不弱於任何優秀男兒的女郎。

可能是天妒紅顏,魏長歡過早的凋謝了。

慧極必傷,她被過早的安排了宿命道路,生性活潑開朗愛自由,年幼卻被送進深宮搓磨無儘歲月。從此深宮桂花落,不見當時明月夜。

後來,魏長歡生了第一個孩子。可孩子卻被早早的預言為亡國之君。

這個可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孩子被推上了前往萬劫不複的深淵的道路。對一個母親來說,何其殘忍。

那個生下來就不屬於她的孩子。沒有在她懷裡躺過哪怕一天,也沒有被母親抱在懷裡親過一下,就被抱走了。

母親之愛是什麼呢?

母親之愛是常覺虧欠。

兩個小在她身邊哭一下笑一下都讓她心裡刺痛,想起她那個可憐的,沒有母親陪在身邊的孩子。

魏長歡不怨天不怨地,卻怨自已沒有能力保護想保護的人。

假若當時勇敢的離開家門,脫掉身上繁雜的錦衣華服,經商也好,種地也行,投軍也可,總不會像今天一樣,無能為力,感受命運的桎梏,死也不得解脫,成為籠中鳥。

那她那個可憐的孩子也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了吧。

她會在她母親身邊長大,從咿呀學語,到邁著小短腿學著走路,冷了有母親,餓了有母親,哭了有母親,她母親能為她讓到一切的一切。她母親會教她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恣意的活著,什麼是愛自已……

她有積攢了好多好多要對無憂說的話,她想說母親給你的小名取無憂之意你可明白?意為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她還想說母親對你不起,生下了你,卻無力讓你活的開心快樂。

母親那麼愛你,卻不敢讓你知道,周圍所有的人他們都說成大事者不拘泥於兒女情長。

母親變成了曾經自已厭惡的樣子。

懦弱不堪,唯命是從。早就失去了自我。

假若母親在這個世上還有牽掛,那便是你,我兒無憂。

但母親實在無法堅持活著了。

每一天都在痛苦的自責裡煎熬,沒有陪著你長大已經愧疚非常,更加不忍看著你跌落命運地深淵,四分五裂。也許早早的死亡才能讓一個母親解脫。

倘若死後有靈,母親一定整日為你,我的孩子祈禱,願諸天神佛憐憫於我的孩子,保佑她平安健康幸福。

自私懦弱如魏長歡,要逃離了。

死亡於魏長歡,是新生,是釋懷。

是了,魏長歡,多少年不曾提起過的名字,那才是她的名字啊,而不是太子妃、皇後。

長歡,寓意長樂歡喜,可這後半生卻一直在辜負這個名字。後來她給她的孩子取名無憂,但她的孩子的人生完全是無憂的反義詞。

她的孩子重蹈覆轍,不得歡樂,不得無憂,不得解脫。

一個女人狼狽不堪,在泥沼裡掙紮的一生,不值一提。

她可以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無所謂好或者不好,隻是簡單的活著。

但是她的孩子卻能讓她整日憂鬱自責,永不得釋懷。

老祖母曾經珍而重之告訴過她的話是這樣的:

假如你要過得好,那就自私一點,多愛自已。

假如你不自私,那任何人任何事都會導火索,引線,通向不幸福的曲折小徑。

愛彆人,隻會讓自已不好。

可她,偏偏不是個自私的人。

活著,隻是永久的折磨。

哪怕她的孩子不止一個,她的關注點永遠在她那個不幸的孩子身上。對其他的孩子何其不公,緣何大家都是母親的孩子,為什麼母親最愛她。

但事實上,誰在羨慕誰,誰也說不準。

與生俱來的親緣淡薄,宿命一樣的歸處。

一個懦弱的女人與世長辭。

臨終,沈無憂跪在母親床頭。看著眼前凝視母親,但看不表情的孩子,她的眼神渙散了,但還是擠出一個模糊的笑,想對她說一句對不起,終是沒有力氣再說出來。

到最後一刻,她隻覺得解脫。

大家都解脫了。

她,她的女兒。

小無憂應該是感受到了母親的歉疚。因為太過愧疚,一直小心翼翼,不像是母女,更像是努力維持熟悉的陌生人。

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紀便處於孤家寡人的境地。

她的祖父父親按照一個君主的規格培養她,一個合格的帝王,那必將不會被親情所羈絆。尤其是風雨飄搖,家國不安之際。她母親遙遙的站在暗處,怯怯的看著她,癡癡地凝望著,不敢反抗一點,卻又認為孩子是不幸的,並把不幸的一切歸咎於自身。

母親陷在自責裡不能自拔。

是她對女兒過度的愛殺死了自已。也可以說是她的執念讓她不得安寧,不得解脫,不得釋懷,最後迎來死亡。

那個時侯的沈無憂其實不太明白母親。

為何要將一切攬於自身,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有它自已本身的邏輯和規律在,並非一個人就可以改變它發展的方向。她覺得母親不用那麼執念於她,其實她過得還不錯。

對,是這麼回事。

後來有一天,有一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了:母親隻是心疼她。

那一刻,回憶裡的光陰似乎都拉長了,她一點一點的回憶起來母親看著她的眼神,是含了淚光的,是心疼的,是不舍的,她的雙手是攥緊的,聲音是哽咽的,她的目光細細的描摹著孩子的輪廓,因為她愛她的孩子,所以她心疼孩子以後將要行走的道路,忍受難以承受的壓力和孤獨,無人傾訴,無人在意。

那一晚上沈無憂坐在房頂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她摸著心口,那慘烈的疼痛提醒著她她還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母親的一片苦心。

可是,已經太遲了。

母親早已化為一抔黃土,也許早已投胎轉世,前塵往事儘不在,徒留舊人暗自惆悵。

也好,她早早的薨逝也是是上天垂憐於她。

讓她不得見親手足反目成仇,形通陌路,讓她不得親眼見她的孩子在滔天洪流裡垂死掙紮,背上還背負著她支離破碎的家國重任。

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但那一天,月光如水,沈無憂抹掉了記臉的淚水,抱緊了自已。她才驚覺,原來早就成為了孤家寡人。

早早就成為了一個孤兒。

怪不得成為一個帝王首先要學會淡漠。原來人也是會不一樣的,有人會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有人卻會讓你成為一個虛假的人。

大家都有完美的理由。

但最不能置喙的便是感情。一個母親對孩子最赤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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