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2 / 2)







“東女國的人?”欽陵讚卓朝著營中留下的敵方屍體看去,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深思。

當年父親襲擊吐穀渾的時候,若非東女國忽然被大唐說動,與對方配合,從川蜀入藏的唐軍絕不可能如此輕鬆地抵達父親的營地後方。

若說他對大唐那位安定公主的恨意最重的話,對於東女國也絲毫不少。

自七年前大唐得勝後,東女國便徹底掙脫了早年間還敗給過鬆讚乾布的影響,在與大唐的貿易往來中抓住了騰飛的契機,以至於在今日先給了他以一場黎明夜襲。

不過在同行士卒看來,欽陵讚卓這位主帥的臉上,分明沒有因為此次襲營的損失,產生任何一點挫敗的情緒。

“從東女國順著諾矣江北上,確實是抵達眾龍驛最快的一路。我此前提防沿途的哨探,卻忘了她們完全可以在我方的必經之路上屯兵,是我的失誤。”

“大帥,您不必……”

欽陵讚卓抬手,“不必多說。錯了就是錯了,但這又不是我們輸了,對方以兩千多人襲營,造成我方的死傷不過千人上下,相比於全軍人數,動搖不了我們的實力。”

在這張頗有孤狼凶性的麵容之上閃過了一抹冷笑:“何況,我方的糧草沒有半分損失,將這十餘萬大軍壓境的消息宣告在了對方麵前,到底是誰遭到的威脅更大,簡直一目了然。”

說話之間,欽陵讚卓越過天明散開的晨霧,朝著眾龍驛之後的紫山看去。

這座橫亙在眼前的山嶺,在後世有一個名字,叫做巴顏喀拉山脈,在此刻還半數籠罩在積雪之中。

可隻要越過了這道山嶺屏障,距離柏海就已幾乎是一片坦途了。

“跋地設。”

隨行的吐蕃大將當即走到了欽陵讚卓的麵前。

“我有一件重任需要交托給你。”

跋地設連忙一正麵色:“大帥請說。”

欽陵讚卓附在他耳邊說道:“我要你帶上三千精兵……”

跋地設目光一亮:“謹遵大帥吩咐。”

在大軍收拾好了隊列繼續開拔之時,這位吐蕃大將帶著三千人留在了原地,並未追隨而去,而是目送著這餘下的十餘萬人趕赴山口通道,順著哨探已先行打通的路徑前行。

又過了小半日的輜重調整,這三千人方才在他的帶領下朝著另一個方向行去。

“大帥,跋地設他們……”

“你管他們做什麽!”欽陵讚卓語氣如常,似乎並未被這單獨分出去的一路兵馬分散走自己的注意力,“我們要管的是眼前。”

他也隨即宣布了自己的下一條指令。

在大軍半數越過紫山之後,前軍精銳不在柏海駐紮,也一改此前徐徐推進的架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襲擊西海都護。

東女國的突然來襲,在欽陵讚卓看來是有些古怪的。

她們來得很快,離開得也很快。

這與其說是希望給吐蕃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帶來麻煩,不如說是想試探出他這個主帥的脾性。

現在既已看出,他並未因為報仇的念頭和十餘萬兵馬在手就進退失度,那他也無妨給這條大唐留下的邊境防線以一個驚喜。

說這是反過來試探大唐在今年於西海的戍防也好,說這是聲東擊西也罷,總之,他已快速確立了自己的頭號進攻目標——

西海都護府。

與其等到東女國在報信於吐穀渾後將消息繼續傳遞到西海都護境內,不如由他來搶先一步!

倘若能借此當真拿下西海都護,他還能重新奪取從藏原前往西域的隘口,若不能,也勢必能消磨掉一部分邊境的戰力。

他也能借此看看,正值吐蕃大軍壓境的當口,吐穀渾和唐軍之間維係了數年的聯盟,到底還有沒有當年那麽牢不可破。

這支先行的吐蕃軍隊約莫在兩萬人之數,在欽陵讚卓的調度之下隻在柏海簡單地停留整裝了兩日,便已直撲西海邊地守軍而去。

他們早已因為此前的緩慢前行而戰意沸騰,隻等著一個進攻機會,將當年吐蕃敗於此地的屈辱給償還回去,於是在撕開這道防線的時候,表現出的凶悍架勢堪稱驚人。

輕輜重作戰,更是讓這些吐蕃士卒中的騎兵甩掉了後方的包袱,仿佛一支支離弦的利箭朝著西海都護的腹地而去。

也正是在西海都護的守軍於裴行儉的帶領下,在柴達木河沿岸設立防守,先行阻攔住吐蕃的凶悍攻勢之時,一封前線戰報和斂臂女王從兩個方向先後抵達了青海湖畔,出現在了李清月的麵前。

前者,通報了吐蕃兵馬選擇先進攻西海都護的消息。

而後者……

“這確實和上次帶回的吐蕃武器不大一樣。”李清月翻轉了一番那把被斂臂送來的長刀,麵上閃過了一縷深思。

“精兵數萬,輜重盈車,甲兵精良,果然是好大的手筆!”

在獲知了東女國此前采取奇襲之策時吐蕃的應對後,李清月愈發確定,她選擇起碼在表麵上看來穩紮穩打的戰略,確實沒有錯。

倉促之間的半道交鋒非但不能起到當年的效果,反而大有可能撞進欽陵讚卓的陷阱裏,成就他的威名。

不過,就算獲知了吐蕃當下的實力之強盛,在李清月的心中也絲毫沒有任何一點膽怯之意。

三月的到來,昭示著這群唐軍已在抵達藏原後經過了為期一月的特訓。

相比於剛剛抵達吐穀渾邊境時候的高反嚴重,今日的唐軍已全然是一番嶄新的樣貌。

吐穀渾邊境上的群山之中,多的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適合紮營之地。在三天前便由卓雲和高侃各自帶領著一部士卒在這樣的條件下完成了一場攻防對壘。

雖然因為都是自己人,並沒有當真打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但在李清月這個從旁圍觀的主帥看來,當地的氣候已不能再限製唐軍的戰力了。

也是時候,和遠道而來的吐蕃兵馬交一交手了!

此戰先行求穩不錯,但敵方已動,她的種種謀劃應變,也該當搬上台麵了。

“我們下一步行動是什麽?”弘化公主問道。

吐蕃當先選擇進攻西海都護,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此前對於吐蕃來說,吐穀渾這個內部滲透了不少親吐蕃內鬼的勢力,就是他們進駐隴右的跳板,自然是當先進攻的對象。

但自弘化公主作為王太後親政後,這幾年間除了當年早已為她當庭斬殺的素和貴之外,同樣抱有投效吐蕃想法的吐穀渾貴族,都已陸續被她套上了叛國罪名處決。

再加上吐蕃前幾年的偃旗息鼓,讓這些心懷叵測的家夥看不到成功的指望,自然不敢再舊事重提。

以至於這失去了先王的吐穀渾,反而漸漸變成了鐵板一塊。

所以,比起吐穀渾,西海都護不一定能及時得到大唐的支援,可能才是這條防線上唯一的短板弱點所在。

很可惜,這塊短板上的守將裴行儉怎麽說也對此地的羌人進行了長達七年的招募與馴化,又提前完成了此地的防線布置,現在還有了薛仁貴的從旁輔助,欽陵讚卓要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可沒那麽容易!

他也不曾料到,唐軍此次的反應遠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快,還是在國內天災影響並未消退的時候,直接抽調了這等規模的兵力。

李清月果斷地答道:“卓雲協助吐穀渾守住邊境,吐穀渾這邊派出精兵支援西海,儘快將這支吐蕃的先頭部隊給打回去!”

弘化公主剛要起身,又聽李清月多補充了一句:“當然,我說的守住邊境,是守住積石山以東的區域。”

想到此前安定說過的“讓他們紮營”決定,弘化公主當即會意領命而去。

這支快速出兵的吐穀渾軍隊,“為了以最快的速度發起對於西海都護的支援”,直接就近從烏海與那祿驛等距離西海都護較近的位置抽調了大量的兵力,直撲那隊北上作戰的吐蕃兵馬而去。

與此同時,重新布置了邊境戍防的吐穀渾也很快重新抽調了南部兵力,向烏海填補。

但在烏海以西的地界上,即便身為主帥的欽陵讚卓還身在西海都護境內,後方已渡過了星宿川抵達柏海的輜重隊伍裏,還有著相當一部分作戰能力不差的吐蕃士卒。

也正是這群人,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動。

根本不需欽陵讚卓真正奪取下西海都護府,這支大軍就已遵照著主帥留下的計劃出兵東進。

吐穀渾兵馬為了防止落到唇亡齒寒的地步,還是選擇了抽調兵力支援西海都護,卻因此造成了烏海守衛的短暫空缺,簡直是給予吐蕃的天賜良機!

他們旋即在另一員留守將領的帶領下直接拿下了烏海城。

這條得手的消息被快馬送到欽陵讚卓麵前的時候,半月間被薛、裴兩位唐軍將領阻攔住腳步的憋悶,已徹底在他的心中煙消雲散。

在這三月中旬,藏原之上開春的信號已顯露出了幾分端倪,但在昨夜的氣溫陡降之中,還是又下起了一場暴雪。

今日雪停方霽,也讓欽陵讚卓的視線得以無所阻滯地望向了遠處的吐穀渾援軍。

同時能為他看到的,是因援軍的到來,在另一頭的西海都護守軍表露出的戰意,也遠比前幾日高漲太多。

可眼見這樣的一幕,欽陵讚卓不僅沒有感覺到局勢緊迫,反而在那張冷酷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縷笑意。“傳訊,撤軍!”

烏海得手,意味著從柏海到烏海的這一片軍事要衝,都已經成功落到了他的手中,一如他對著兄長在出兵之前做出的承諾一般,要先將這個一度讓父親折戟的地方重新掌握在自己這裏。

那麽以吐蕃此次的兵力,既能拿捏住此地作為進攻的橋頭堡,就足以彌補掉沒能直接擊潰西海都護守軍的遺憾。

就像是此前遭到東女國的半道襲擊一樣,他吃得起這個虧!

這一路北上作戰的兵馬本就算是輕裝簡從作戰,在撤軍信號發出後,退兵速度比起來時如風的狀態也並不差多少。

縱然薛仁貴有心會同吐穀渾的援兵一道,將這支退去的隊伍給攔上一攔,也沒能阻止欽陵讚卓走脫。

當他進駐烏海之時更是下達了一條指令。

烏海城城牆、從柏海到烏海的沿途軍營營寨全部以土石重新加固,而後在夜間往上澆淋上冷水。

今年中原尚且遭遇寒流的打擊,在關中出現暴雪災害,這片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之上,更沒那麽快升溫到能令冰塊快速消融的溫度。

流動的河流還好些,這些浸潤了水的土石卻勢必要在夜間凍結。

到了次日,這一片吐蕃大軍的營地都已變成了一座座形同堅冰的堡壘。

當慢了欽陵讚卓一步抵達烏海的薛仁貴遙遙朝著那頭望去的時候,跳入他眼簾之中的,就是一抹冰上的反光。

“這城恐怕不那麽容易打了,包括那些營地。”

而這個狀況,能一直持續到四月裏。

但他撤回去,將消息彙報到李清月的麵前,卻見對方不怒反喜:“這不是很好嗎,他已先將自己的兵馬安頓下來了。”

這片散布在柏海和烏海之間的吐蕃營地,恰恰橫斷在安西都護與吐穀渾之間,也隨時可以直撲青海湖方向的日月山口而來,封鎖唐軍自鄯州來援的要道。

正因如此,在欽陵讚卓完成了對於營地屏障的建立後,吐蕃的士氣幾乎已經抵達了頂峰。

隻不過,這顯然不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係。

而是這場正麵交鋒的戰場終於隨著兩方兵馬的駐紮完畢,被擺在了麵前。

接下來,就應該想辦法給他透露“唐軍將至”的消息了。

此前的主動權都在欽陵讚卓的手中,但從現在開始,他要先往何處發起作戰,得是她來定奪的事情。

吐蕃先奪下了烏海,若是吐穀渾境內有些別樣想法的人再次因為即將滅國的危機選擇告密,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對吧?

但還沒等李清月尋找弘化商議到底選擇誰來做這個告密之人,她便看到一個吐穀渾士卒匆匆行到了附近,在通傳後行到了弘化的麵前,低聲對著她說了幾句。

弘化的麵色一變,快步朝著李清月走來。

“發生了什麽事?”

“吐蕃分兵一路,火燒了白蘭羌的駐地!”

李清月眉頭一皺:“傷亡如何?”

弘化嘆了口氣:“我的人抵達的時候,這一路白蘭羌已是全軍覆沒了……”

要說這些人也真不是一般的倒黴。

這把火,和那位處烏海的堅冰之城,仿佛正成了吐蕃投落在這條防線帶上的冰火兩極。

但冰這一方,是李清月早已計劃好的誘敵深入,或者可以說是請君入甕,也因吐穀渾兵力接續的空缺,並未造成太大的傷亡。

火的這一方,卻是直接抱著打亂邊境局勢的想法而來。在跋地設這位吐蕃將領的帶領下,白蘭羌直接遭到了一場異常凶悍的打擊。

早年間被驅策著作為吐蕃聯軍時,白蘭羌就損失了相當多的青壯年戰力,短短七年的時間根本來不及恢複過來,又如何有可能是橫空殺出的吐蕃精兵的對手。

烏海的吐蕃駐地就在數日後迎來了凱旋的跋地設。

在這兵馬回歸之中,欽陵讚卓不無欣慰地看到,原本被派遣出去隨同他作戰的吐蕃精兵,幾乎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失。

跋地設還相當得意地拎著那白蘭羌族長的頭顱,朝著大帥炫耀:“這老東西死不投降又如何,還不是死在了我的手裏,最後他的身體連帶著他的族人都被燒成了灰。”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臨死之前居然還在說什麽,唐軍快要到了,我遲早要遭到報應。”

跋地設笑容猖狂,“那我倒是想看看,我會如何遭到報應!”

他話剛說完,卻見欽陵讚卓的麵色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好看,連忙收斂了一點,遲疑著發問:“……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欽陵讚卓目光更凝重了幾分:“你剛才說,那個老家夥死前說什麽?”

跋地設愣了一下,回道:“他說……唐軍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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