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1 / 2)







第222章

“這個軍師的名號我可實在愧不敢當。”文成朝著行軍半道跳上車來的李清月看去, 頗覺幾分無奈。

“怎麽就擔當不起了?”李清月問。

文成搖頭:“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指揮你打到吐蕃腹地去。”

在她給安定列出的吐蕃圖誌之中,衛藏四如就是吐蕃的核心地帶。

伍如、約如、葉如、如拉這四如,占據了吐蕃腹地廣闊的草原和相對適宜生存放牧的山嶺, 也是吐蕃人口最為密集的區域,在各如之中都有十個千戶,還不算其中的奴隸。

憑借著周遭天然的屏障, 除非能從劍南道突然發兵,直接越過河流深穀直搗吐蕃後方, 否則勢必要遭到吐蕃的拚死抵抗。

而在悉諾羅驛前方的唐古拉山口,更是當年她嫁入吐蕃之時的必經要道。

作為吐蕃腹地的最後一道關口, 不僅地勢險峻, 還在歷來都有著重兵把守,除非有數萬人接連不斷進攻幾月,不斷投入人力直到將其攻破。

而這其中需要投入的糧草相當可怕, 根本不是大唐在災年期間能夠負擔得起的。

像是安定這般,留下了數萬人在烏海大營, 帶領精兵六七萬和一萬降卒兵進悉諾羅驛……

文成反正是有點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這樣的本事,在烏海憑借著雷火天降之術一舉擊潰了吐蕃大軍, 俘獲了五萬多人連帶著一個欽陵讚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這出在她看來沒什麽勝利跡象可言的出兵,會不會並不像是她想的那麽簡單,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贏下這一仗。

然而她話音剛落, 就見安定笑了笑, 回道:“嗯, 我也沒這個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這話說得未免也太老實了一點!

李清月卻仿佛並未察覺到文成臉上的無語凝噎之色, 繼續說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說那個炸藥使用的時候就說過,這東西得避開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終年積雪,用起來勢必會引發雪崩。到時候別說能不能攻破吐蕃的關卡,可能還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裏。我既已有覆滅吐蕃十萬大軍的戰功在手,何必要做這麽愚蠢的事情。”

說起來,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語言裏意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連雄鷹也飛不過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沒這個條件讓人去充當一次飛降的雄鷹,自然也沒有這樣的法子來突破衛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這出動兵,與其說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邏些城去,還不如說,我隻是想要將衛藏四如到吐穀渾之間的這片草場給收入囊中。”

一度被欽陵讚卓征兵的孫波如,和紫山前後的草場,都是水草豐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帶差的馴養牛羊馬匹之地。

既然當年祿東讚進攻吐穀渾能先打下白蘭羌作為他的前哨駐地,她又為何不能拿下孫波如作為進攻吐蕃的橋頭堡。

這塊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來,她就絕不可能將其還給吐蕃,否則也未免太便宜了對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閃過了一縷幽光:“對,不止如此。多虧姑母將吐蕃讚普自小的種種表現都說給我聽,讓我確定,在此時我還能做一件事。”

她點了點文成公主麵前棋盤上的棋子:“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選,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員與糧草之外毫無益處,為何不用伐謀伐交之術呢?”

見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李清月便不同她賣關子了,直接說了下去:“有些人,在滅國的危機麵前會先考慮唇亡齒寒之事,有些人,卻會先被這外部的推力激化內部的矛盾,那麽姑母覺得,芒鬆芒讚屬於哪一種呢?”

“他啊……”

當這個問題拋出的時候,文成的麵前隱約浮現出了那張在權臣威逼之下怯懦無力,又時常在人後流露出幾分狠意的臉。

倘若讓他找到機會的話,他會做出什麽選擇呢?

……

不過在半月之後,這張臉上的恐懼顯然不是因為權臣把持朝政,而是因為——

那條抵達他麵前的戰報。

烏海一戰,唐軍發動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夠做到一對一抓人,可戰場這樣的環境下,人力是不能這樣算的,這才讓兩萬多的吐蕃兵馬逃亡而走。

這些人裏,有些還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間,寄希望於等到戰事平息後再出來現身,以防遭遇不測。有些倒是還記得,要將這大軍慘敗的消息帶回去邏些城,讓吐蕃做好防備,所以在接連半月的快馬輪換趕路後,終於將軍報搶先於唐軍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並帶來的,還有晚了一些啟程之人帶來的另外一條消息:唐軍在這樣的勝利麵前並沒有選擇見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繼續朝著吐蕃腹地逼近。

這兩條消息對於芒鬆芒讚來說,簡直無異於是一道晴天霹靂!

他確實說出過希望欽陵讚卓戰敗這樣的衝動言論,以防噶爾家族的勢力再進一步,但這並不代表,在他聽到了王妃對他的勸說後,他還真覺得吐蕃戰敗會是什麽好事。

比起做一個在權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讚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長安去,做個亡國之君。

但看看欽陵讚卓都做了什麽!

“我藏巴不是沒有其他勇士能夠擔任將領,是因為讚悉若的一力保舉,才讓他欽陵讚卓繼續出任的大帥,而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

“十萬兵馬不是被殺就是被俘,逃回來的寥寥無幾……”芒鬆芒讚緊繃著麵頰,一時之間,憤怒壓過了唐軍大軍壓境的恐懼,讓他怒罵出聲,“就算是十萬頭羊也不可能這麽快被殺完抓完!”

但十萬人卻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間並不都有聯係,芒鬆芒讚甚至要懷疑,這些士卒是不是為了避免遭到問罪,先進行了一番串供,這才有了那唐軍自有天雷相助的傳聞。

偏偏在各方敘述之中的情況都是大同小異,隻是在視角上略有不同,讓他必須承認,這很可能就是戰場上的事實。

若真是這樣的戰況,其實換一個人處在欽陵讚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這位神通廣大的安定公主先給了吐蕃以這樣的一記痛擊,又帶領著她損失不多的兵馬朝著吐蕃腹地浩蕩襲來,芒鬆芒讚又哪裏還有為欽陵讚卓理性分析戰況的想法。

“王妃,我們該怎麽辦?”

赤瑪倫可以清楚地看到,當芒鬆芒讚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垂落在身邊的手幾乎是克製不住地在發出顫抖,一並顫抖的還有他的聲音。

這本不該是一位吐蕃讚普該當有的表現。

隻是在今日的危局麵前,也不是對他過分苛責的時候。

起碼他沒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麽都要讓人覺得,他總算還有些他祖父的風骨。

赤瑪倫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著急,事情沒有壞到那一步。”

“可當時……”

在欽陵讚卓出戰的時候,是赤瑪倫說的,欽陵讚卓的對手並不尋常,若是他不能取勝,他的對手很可能會長驅直入。現在這個猜測已然應驗了。

赤瑪倫嘆氣:“當時隻是為了請您以大局為重,千萬莫要先做出內鬥之舉,不是真覺得唐軍有這個資本入侵我衛藏四如的腹地。”

芒鬆芒讚朝著赤瑪倫的臉上看去,見那雙黑亮的眼睛裏盛滿了一種堅定的神色,不知為何心中放鬆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們打不進來?”

“對,打不進來。”赤瑪倫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衛藏四如合計四萬戶,人口逾五十萬,若要舉國戍防調兵,光是青壯年就能聚合二十萬之眾,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這個人數甚至可以削減一半以上。又有滅國危機在前,人人必定奮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換句話說,我們既有地利,也有人和,為何會被唐軍輕易得手呢?”

“反倒是唐軍那邊需要勞師遠征,糧草再如何供給充裕,也不可能讓他們在唐古拉山口接連作戰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遠的地方去。”

芒鬆芒讚遲疑著又問:“那麽,唐軍所請來的神雷庇佑呢?”

赤瑪倫搖了搖頭:“我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一點,但我知道,按照這些逃亡回來的士卒所說,神雷真正造成的傷亡並不太多,是因為軍心動搖,唐軍有備而來,才讓我方慘敗。”

“可讚普未嘗不是天命所歸,雪域神山之中的神靈也不當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獲知此事之後,總有將其影響消弭掉的辦法。隻要能夠擊潰一次唐軍的攻勢,隨後的事情就都好辦了。”

赤瑪倫井井有條的分析,讓芒鬆芒讚的目光越來越明亮,此前的恐懼也因這番言論有若撥雲見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衛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隻是這四萬戶良民和其他奴隸能夠被調集起來戍守城關,阿裏三圍與多康六崗的藏區子民也勢必會與他們同仇敵愾。

此外,大唐與吐蕃的語言不通,讓他們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買人心,也很難做到。

所以領地的收縮與兵馬的損失或許讓人痛心疾首,但還不到他需要放棄投降的地步。

“王妃當真是我的智囊。”芒鬆芒讚誠懇誇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上一次讚普對幼子露出的殺心,赤瑪倫竟覺得自己很難被這句讚美所打動。她甚至覺得,讚普會有這等表現,不過是因為,危難當頭,他們沒廬氏必然會站在讚普的身後,因為尚族與王族的綁定關係和他生死與共。

她剛想到這裏,又忽聽芒鬆芒讚問道:“那麽王妃覺得,誰堪配為統禦戍防大軍的將領?”

赤瑪倫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親征,以動員國中士氣?”

這話說得在理,甚至讓芒鬆芒讚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種權柄即將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機。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還有一位麻煩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麵容。“這個親征指揮的建議,怕是會遭到有些人的反對。”

赤瑪倫皺眉:“我倒覺得,大相應該不會在這等處境下犯渾。”

讚悉若向來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在唐軍壓境的危機麵前,到底應該如何做最能夠挽回吐蕃的敗局。

在阻擋唐軍的這方麵,讚悉若還有一個父仇淵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賣讚普的舉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今日的危機麵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這句大相不說還好,剛一出口,就讓芒鬆芒讚的麵色大變:“你說他不會犯渾?那麽為何祿東讚此人已經損失了我吐蕃數萬精兵,他還要去爭奪這個相位繼承祿東讚的遺澤,為何他又要一力保舉他兄弟為將,讓我方又蒙受了這樣大的損失!”

他聲色愈厲:“我甚至懷疑,倘若我將這個禦駕親征的想法提出來,他會不會還當我是那個當年在他父親威逼之下隻字不言的傀儡,覺得既然衛藏四如絕不可能被唐軍入侵,那麽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臨時出任將領,來上一出力挽狂瀾,也好讓噶爾家族的聲勢不會因為欽陵讚卓的戰敗而一落千丈!”

以芒鬆芒讚看來,這件事讚悉若乾得出來。

對噶爾家族多年的積怨,隨著唐軍舉兵西進的舉動,更是在這一刻完全爆發了出來:“王妃啊,你也別忘了另一種可能。我是吐蕃的讚普,若被大唐俘虜,隻能去做長安的籠中鳥,但噶爾家族是臣,隻要他們願意放下因祿東讚而起的仇怨,他們還能做文臣武將。”

“後頭逃亡回來的士卒都說,欽陵讚卓並未被大唐所殺,而是以囚車押送,一並隨軍前來。你又怎麽知道他不會與兄長裏應外合聯手,協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後退了兩步,眼中的斬釘截鐵之色一覽無餘,“你說得對,我應該親自動員衛藏四如子民參戰,也會將唐軍攔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穩定軍心。”

赤瑪倫愕然起身:“您要趁機鏟除噶爾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斷一臂!

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讚普未免太過衝動了。

可在芒鬆芒讚的表現中,赤瑪倫好像並不難看到,在他的心裏,那個極有可能力挽狂瀾、調度吐蕃內政軍需的讚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於傾覆危機之中的障礙。

“難道不行嗎?”芒鬆芒讚冷然說道,“對外就說,是欽陵讚卓出賣我吐蕃精兵招致大敗,我親征之前必欲掃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軍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這等舉國存亡的關頭,到底還有誰要阻攔於我!”

赤瑪倫後頭還想陳說的話尚未能來得及出口,就聽芒鬆芒讚已接著說了下去:“你不必勸我了。我近來研讀大唐那邊的情況,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錯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鏟除了盤踞朝堂的權臣長孫無忌,才有了後來的東滅高麗,西進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攔阻住唐軍的攻勢,後圖謀反擊,就必須先將噶爾家族給連根拔起。”

“如今是他們給我藏巴子民帶來了莫大的災劫,為何不能趁勢對他們發起清算!我隻恨當年因祿東讚年邁,讓他從相位上退下去的時候,還畏懼於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輕易擅動,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機會。”

芒鬆芒讚“語重心長”:“王後,攘外必先安內啊。”

赤瑪倫:“……”

她還能再多說什麽呢。

芒鬆芒讚沒再給她以勸阻的機會。他在話中展露出的,分明還有一個意思,誰若再來阻攔,便是他的敵人。而她顯然不能做這樣的事。

或許她也該當慶幸,自八歲開始就成為祿東讚手中傀儡的吐蕃讚普,終於有了翻身的契機。

可一想到,讚悉若自任職大相後,先在鸚鵡穀召開群臣會議,整治牧業改革,鞏固了自祿東讚開始的租稅律法、牧場肉稅和田界之法,又統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軍鎮之間的法令,從未有任何一點悖逆吐蕃之處,她又覺一陣說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時,被扣以通敵叛國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讚普抗衡大唐的決心,對這位噶爾家族的掌舵者來說,不可謂不殘忍。

而今日有臨陣奪權,擅殺臣子,將讚悉若當做了犧牲品,明日又怎知不會是別人?

打斷她這諸般思緒的,是芒鬆芒讚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發出的號令:“調兵!”

調兵,殺人!

噶爾家族權勢滔天的時期早已隨著祿東讚的身亡過去,他這位吐蕃讚普手中的私兵已隨著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時手握的“正義”緣由,足夠他在讓人殺到噶爾家族的莊園駐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讓對方無有逃走的機會。

一想到讚悉若此時應當已收到了軍報,恐怕還在想辦法將他的弟弟從唐軍手中營救出來,芒鬆芒讚便愈發覺得,自己該當加快行動,絕不給對方以緩和局勢的機會!

……

這支像是要去調往戍守的隊伍,以一種讓誰都沒想到的方式忽然轉向,直撲噶爾家族的封地而去。

擁有兩千多口人的莊園之外,原本有著堪稱優越的戍防條件,但在軍隊的悍然進攻麵前,塢堡的外牆在極短的時間裏就已露出了搖搖欲墜的架勢,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麵前。

可奇怪的是,當讚悉若的夫人達瑪氏接到了消息,抱著年幼的女兒匆匆趕到書房的時候,竟發覺丈夫的情緒還能稱得上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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