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2 / 2)







他已快速地寫完了兩封信,現在正在將這兩封信裝入信封之中,折疊著放進了一隻帶有掛帶的錦囊裏。

被放下地來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麵為什麽會傳來這樣的喊殺之聲,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書房之中還是和平日裏一樣的布局,氣氛卻要比平時凝重許多。

她隻知道,父親還是與往日一樣溫和地朝著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麵前後,他將那隻錦囊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將其塞進了外衣之內,讓其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儘快將她送走。”這話是讚悉若對著同在書房之中的親衛說的。“莊園被攻破的時候你就帶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說的去辦。”

再如何看起來從容,突然遭到這樣的突變,這位吐蕃大相的語速也不免快了起來。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轉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隻救她一個,實在是……倘若我們之中還有誰能活命的話,也隻有可能是她了。”

他終究還是對這個當了數年吉祥物的讚普少了幾分預估,沒想到對方沒傳承到鬆讚乾布開拓進取的戰略眼光,卻傳承到了對方的清除威脅手段!

更沒想到,在大唐兵馬入境的時候,他居然會選擇先解決“內患”!

唐軍來得太快,芒鬆芒讚做出的抉擇也太快,讓人根本來不及動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於在莊園被圍的時候,讚悉若唯獨能做的,就是將女兒送走。

她太年幼了,還沒有出現在外人麵前,又隻是個女孩,總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鬆芒讚要將一個個幸存者都給盤查過去,確保噶爾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絕,也很有可能會略過她去,讓她成為唯一的一個漏網之魚。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達瑪氏覺得自己心中還有許多想說的話,卻在聽到外頭的動靜後知道,很多話在此時都不必再多說了,隻問:“您打算將她送去何處,總得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在死前知曉吧。”

讚悉若的目光有短暫地望向了邏些城的方向,又在轉回到暮色裏的噶爾莊園時放空了須臾,“長安。”

“什麽?”

“我想讓她去長安。”

“你知道嗎?”讚悉若自嘲一笑,“在剛接到欽陵戰敗消息的時候我甚至在想,為什麽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軍一點實力,讓他們沒有這個繼續進犯的餘力,或者他為什麽不能戰死在軍中,起碼也不會被讚普找到一個汙蔑我與欽陵裏應外合的機會。但我又很清楚,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欽陵讚卓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敗了這一場,不過是因為大唐的主帥比他更強罷了。

他更不能因為那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怪責欽陵,因為提出這個理由、發起對噶爾家族清算的,是他們的讚普。

“我反而應該慶幸他還活著,就算是以敵軍俘虜的身份被送去長安,起碼也能茍延殘喘續命,或許還能有重新崛起的機會,照看好我的女兒。”

達瑪氏閉目深吸了一口氣,“那為何有兩封信。”

“因為還有一封信,是給那位安定公主的。”讚悉若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在外麵那些人到來之前,我從來沒想過,和我有著殺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會讓我覺得,要比讚普可靠得多。”

禁軍來襲的時候,他才終於想到了在收到軍報之時的那一縷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勢之中,對於芒鬆芒讚而言,是冰釋前嫌聯手抗敵,趁機讓自己的威望壓過噶爾家族,抓住收回權力的契機,還是乾脆不給自己留有一點後患,直接滅族以定軍心,好像真沒有那麽難選擇。

就算天命所歸、白石為盟的特殊地位,讓噶爾家族並不可能取代讚普的位置,但王權與相權之間的鬥爭,原本就沒有那麽溫吞和諧。

若芒鬆芒讚真的選擇了後者也不足為奇。

想必他是不會管此事會引發的其他後果的。

隻要能鏟除掉這個對他來說的大敵,他就能過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欽陵讚卓統兵落敗,噶爾家族戍防勢力不足,正是對他來說動手的最好時機。

在這莊園封地之中的兩千多人裏,真正能夠拿得起兵器的,不過隻有五六成而已,能稱之為精銳的,更是隻有其中的一半。

這樣的一支隊伍,或許能在讚普巡幸南木節林這樣的王室莊園時做出刺殺舉動,卻絕無一點機會突破布達拉宮的防守,也自然不會是王室精銳的對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會兒,將莊園中沒有參戰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視聽。”

萬一還有機會逃出去更多,他怎麽也得試一試。

他又最後看了一眼女兒,發覺她好像終於聽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已在眼睛裏含著一抹淚光,卻最終還是果斷地下達了命令:“走!”

在他耽擱在書房中寫信的時間裏,那些進攻莊園的士卒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留手。

連讚普都說,這是吐蕃國難當頭的要緊時候,他們又怎麽會放任一個有通敵賣國嫌疑的人繼續紮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莊園之外因暮色轉暗而燃燒起來的火把,壓過了噶爾家族封地內點起的明燈,這份強弱有別之勢,也在第一處圍牆被撞塌的那一刻,變成了再無可挽回的東西。

懷抱江央的親隨隨同其他逃難而出的人一並縱馬疾馳而出,但他所騎乘的那匹正是讚悉若自己的坐騎,很快將其他人都給甩在了後頭。

坐在這匹如風一般疾馳的馬匹上,這個年幼的小姑娘唯獨能做的,隻是死死地咬著下唇,朝著後頭看去。

在她的視線中,正見衝天的大火燃燒在了莊園之中。

饒是她還不知道到底何為生離死別,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沒有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她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個因為紙張折疊在內而有些堅硬的錦囊,仿佛這樣就能讓她不要在此時哭出來。

也或許,她已經能算是很幸運的了。

因為她並沒有看到,在噶爾家族莊園被攻破的時候,她那個平日裏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親身披甲胄策馬而出,隻來得及說出一句他不曾叛國,就已死在了亂箭之下。

也沒有看到,隨後的數日掀起的檢舉尋人浪潮,讓她的那些兄長、叔伯、還有其他逃出莊園的兄弟都被一個個找出來,砍下了頭顱。

更因為父親的親隨先帶著她繞路小勃律,並未經過唐古拉山口這個吐蕃戍防重地,便沒有看見這樣的一幕。

……

李清月舉起了手中的望遠鏡,朝著前方的城關遙遙看去。

花邊紅旗,紅色吉祥旗——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紅色獅子旗——這是約如。

黑色白心旗,鵬鳥黃斑旗——這是葉如。

白獅懸天旗,黑色吉祥旗——這是如拉。

衛藏四如軍旗俱到,讓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關看起來愈發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鐵牢關卡,要將所有抵達它麵前的人都給攔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頭的軍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頭顱懸掛在城牆之上,映襯著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種說不出的血氣縱橫。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測。

她撥馬回頭,行到了欽陵讚卓的囚車邊上,將手中的望遠鏡遞到了他的麵前,“看看城牆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行軍趕路的這一個月裏,也不知是不是當局者迷,這位吐蕃大軍的主帥好像當真沒意識到,李清月根本沒法將之前用在烏海大營之中的伎倆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於為了吐蕃行將遭到的滅頂之災,他幾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寢,整個人又顯消瘦了幾分。

不過大約是因為他還覺自己有趁兩軍交戰之間尋機逃脫的機會,倒是沒來個什麽絕食相抗。

當他抬眸朝著李清月看來的時候,這其中還有一抹銳利的凶光。“就算有認識的人,我也不會幫你勸開關隘的。”

李清月嗤笑:“我也沒說需要你做這件事。”

欽陵讚卓狐疑地從李清月手中接過了那支望遠鏡,學著她方才做出的樣子,將其舉到了眼前。

霎時間放大的畫麵讓他險些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問題,也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除了在戰略上輸給了對方之外,在軍備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適應了這望遠鏡的視野,將其轉向了那城關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沒有任何一點心思去關心這所謂差距了。

他的渾身血液,都幾乎在看清城頭景象的瞬間凝固在了當場。

一個個堆疊在一起的帶血人頭因為臟汙與血跡的緣故,可能還沒那麽容易辨認,但居中那個被擦拭乾淨又單獨放置的,卻是他就算隻看到一個輪廓也絕不可能認錯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長!”

欽陵讚卓死死地捏緊了手中的望遠鏡。

一種劇烈的頭暈目眩和鼓膜轟鳴驟然剝奪了他的其餘感知,直到一隻手從他手裏將望遠鏡扯了回去,才讓他重新回到現實。

可他的目光依然癡癡地望向城關方向,一瞬也沒有挪移開。

在居中位置懸掛的,正是他兄長讚悉若的頭顱,那麽其他的頭顱到底歸屬於何人,好像已無需多說了。

除了噶爾家族的其餘部眾之外……沒有任何一點其他的可能。

可為何會如此啊!

他雖想到可能會因他的戰敗導致噶爾家族被暫時褫奪權柄,卻從未考慮過,事實還能比他預想的更為殘酷。

偏偏在此時,他耳邊還有個冷淡的聲音響起,與他此刻再難穩住的心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怕你會因為全族被屠改投於我。不過想來也對,我比你更強,不缺你這一個負責指揮的將領,至於吐蕃內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於我,想來你也未必知道在唐軍來襲後調整的布防,確實沒什麽用處。”

“是你!”欽陵讚卓猛地轉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積蓄了一層血色。

“什麽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揮兵西進,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誠之外,還有做了什麽嗎?”

欽陵讚卓的聲音被堵在了喉嚨口。

李清月振振有詞:“我若是吐蕃的讚普,必定在此時和你兄長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奪回軍權,給大唐看看吐蕃內部的聯盟何其堅固,不容旁人覬覦。若當真如此的話,我看你還敢直接在城關之下以頭撞木自儘,以全主帥氣節,也讓吐蕃子民舉哀之中振奮士氣。就算真要清算你們這些論族,也得等到重新奪回衛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卻選擇了隻有利於他的那一種,那就是現在便殺了你們全族,給你們扣上通敵叛國的帽子,為他全麵接掌權柄鋪路,絲毫不考慮這等方式會不會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選擇,與我何乾!”

這話說得何其擲地有聲,也讓在最近的距離聽到這句話的人沒了言語。

她再未多言,直接將目光從麵如死灰的欽陵讚卓臉上挪開,望向了遠處的城關。

因她並未見過芒鬆芒讚的樣子,在文成公主給出提示之前,她大概無法確認,那位吐蕃讚普到底有沒有親自抵達此地。

想來應該是來了的。

那她也該當送上一份遠道而來的禮物了。

就算對方相當知情識趣地在唐軍壓境的同時來上了一出內訌,送走了一位吐蕃內政奇才,但他既然沒有開城投降,也就還是大唐的敵人。

正如她和文成公主所說的那樣,此次動兵她沒這個資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卻也不能讓對方過得太舒坦。

“你那邊的炸藥還剩多少?”

被點名的劉神威一愣,環顧了一圈周遭的環境當即大驚:“大將軍,這裏可不能用炸藥啊!”

“誰跟你說我要用在破關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後的草甸和遠處的山影,“去,帶著一批人手,給我炸一塊足夠大的山石下來,讓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輕易搬走。”

“然……然後呢?”劉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從沒來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點炸藥,但分量確實也隻夠用來炸石頭縫隙了。可是,有這樣一塊巨石,也沒法用投石機拋入城關之中,也就沒什麽用處啊。

李清月卻顯然不這樣覺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塊石頭上,讓士卒佯裝進攻,將其護送到關前。就給我堵在那裏。”

她伸手一指:“芒鬆芒讚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個人去搬,否則,就讓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賞一下這封檄文的內容!或者乾脆將其留在此地,再不讓人從這道城關經過。”

劉神威愣了一下,連忙揚聲應了個“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辦事了。

而在這些去炸山石的人離開後,高侃的參軍駱賓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麵前。

“我聽說你的檄文寫得不錯?”李清月抬眸看向了對方。

初唐四傑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隨於她,唯獨缺席的就是麵前的駱賓王,但也正是眼前這人,在歷史上跟隨李敬業起兵作亂,為其寫下了討武氏檄,又讓李清月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有幾分微妙情緒。

不過現在將其充當筆杆子,罵一罵吐蕃讚普,還是很好用的。

這叫什麽?這叫人儘其才。

駱賓王:“……尚可,不知大將軍有何吩咐?”

李清月說道:“這位吐蕃讚普為了穩定吐蕃軍心,殺了目前還能算個忠臣的噶爾全族,現在來搞什麽同仇敵愾的戲碼,我要你幫我留一封檄文在這裏。”

“你要怎麽罵他我不管,反正對此等大敵罵得再難聽點也沒問題。不過給我在最後加上一句。”

駱賓王:“公主請說。”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軍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後,域中為誰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忽然高聲朝著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勞煩你來此地看著,將他寫的檄文同時翻譯成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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