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1 / 2)







第227章

李治的臉上頓時閃過了一抹意動。

以天後之名提起科舉糊名, 在下一次科舉取士中,直接將答卷之上的名字籍貫統一隱去,在他聽來, 當真是個極有誘惑力的項目。

南北朝至隋唐,中原戰亂數百年,直到隋朝才出現政權的大一統, 卻也僅僅維係了兩代,便又重新回到了群雄割據的局麵, 到了李唐重歸一統。

就算有他父親在世之時樹立的種種秩序,有各方羌胡在李唐三代延續中不斷被平定瓦解, 世家大族對於皇室天威的尊重已遠不如漢朝。

五姓七望女在聯姻場合下的尊貴程度尤在公主之上, 正是其中一條外在的表現。

而先帝和他頒布的氏族誌姓氏錄等物,就是希望削減其影響。

但即便……

即便李唐統治江山數十年,在社稷穩固上遠勝過前朝, 一條條詔令也已將皇室推舉向了更高的位置,李治依然覺得, 這些專擅於投機倒把的世家勳貴其實並不覺得李唐能夠傳上十代百代,而是繼續將他們自身的利益淩駕於國事之上!

這讓他不得不去考慮, 比起此前的打壓關隴、扶持關東——

或許直接從根本上削弱他們的力量,會比權術製衡更為有效。

隻要他們無法把控住官員上升的通道,無法讓朝堂之上怎麽用都是有姻親關係的人,他們便不得不對著天皇的種種舉措服軟,不敢再拿出那等盛氣淩人的架勢。

另一個促成李治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 正是太子李弘的性格。

但凡李弘有阿菟一半的果敢, 李治可能都不需要如此著急於做出這樣的改變。

偏偏這個兒子在循規蹈矩地處理政務批複上的本事尚可, 卻始終少了幾分自己的政治主張。

這樣的性格若是做個太子,還能說讓皇帝放心, 知道他絕不會做出什麽違法亂紀、篡權謀逆的事情,可若要讓他繼承大統,那真是個不小的麻煩。

起碼得先給他留夠文臣武將,確保內政外政的交接不會出現問題。還得防止他被那些貪得無厭的世家所裹挾,讓李唐基業毀於一旦。

若能將這個打擊世家的決策,放在對外戰事剛剛以大勝告終的關鍵時候推行,而不必留到下一位皇帝接手大業之時,留給弘兒一片清明的社稷局麵,或許真能讓江山穩固,代代昌盛。

一想到這樣的好處,李治便已覺得,這科舉糊名之事合該取代此前的吐蕃戰事,變成放在他案頭的頭等大事。

也正如皇後所說,當下的時機並不僅僅好在外憂解除,還在災情治理需要更多的有才之人。

在此關頭發起倡議,倘若運作得當的話,還能得到民間的聲望助力。

隻是,另一個問題也隨之而來。

當朝廷取士的路徑出現了變更,世家大族絕不可能坐以待斃,放任他做出這樣的改變這樣一份差事,勢必要發起一番抗爭!

不過他倒是不怕這個。

在誅殺長孫無忌之事上他就已發覺,皇權和相權之間,終究還有一道巨大的溝壑,隻要他能用好皇權的威力,也有一批完全忠誠於李唐的臣子,便絕不需要擔心這樣的反撲。

就算真造成了什麽麻煩,也總有新的人手能夠填補上來。

他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要為了規避掀起的風浪,也為了在局勢不妥的情況下隨時中止這項計劃,接受這個“由天後發起此事”的建議。

一項政令,風險大的同時,收獲也必然很大。

他的頭風病症讓他被迫選擇了由妻子處理政務,又開啟了二聖臨朝的局麵,但他不會忘記,天後的權力該當是由天皇賦予的,而不像是如今這般……

就算李治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或許讓朝堂之上隻有天後一人處斷政務,她也會將這下頭的權勢博弈給處理得很好。

那麽一旦這個科舉糊名的諫言由天後提出,又如同這銅匭上書一般被順利推行,那些因為這份創舉而得到入仕機會的人,恐怕不會因此感激於放任這項政令推行的天皇,隻會向著敢於站到台前和世家叫板的天後。

從天子門生,變成天後門生。

李治下意識地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改變。

大唐的兵權,已經隨著安定的崛起,仿佛不再能夠為他所掌握。

難道這朝堂之上的聲音,也要全部歸附於天後門下嗎?

這讓他這位天皇情何以堪!

“陛下在猶豫什麽呢?”武媚娘忽然出聲,“您也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安定前陣子在朝堂之上訓斥郭待封所說的一點也沒錯。”

“平心而論,若是他隻憑借著自己的本事,能在評級之中被歸入上第嗎?”

顯然不能。

顯慶四年的這一次科舉,正是李治在頭風劇烈發作之前的最後一次親自試舉。

彼時的李治正當大權在握的意氣風發,所以對於為大唐死戰而亡的將領後人,自然不會吝嗇於一個破格的提拔。

可就像郭待封在從征高麗之時所拿出的表現一般,以這等方式躋身上流的仕宦之後,根本無法成為大唐的棟梁之才。

這讓人不得不去想,將領與官員之中已少有隋末的群星璀璨,是不是也正是因為,到了方今時局之中,比起能夠安邦定國的能力,家世背景已經成為了其中太過重要的品評條件。

“不,我沒有說這個糊名的建議不當提出……”李治目光凝重地看向手中的這份諫言,其中改辟立新的決絕愈重。

做,這件事必須要做!

但這辦事的方法,卻該當由他來定。

“我明日便召起朝堂議會……”

“陛下,”他剛一開口,武媚娘就打斷了他的話。

李治抬眸,對上了武媚娘頗為關切的目光,“您真的已經做好,和世家名門完全割席的準備了嗎?”

這話一出,他的聲音當即停在了喉嚨口,也讓他的眼神閃爍了一剎。

是啊,他被和早年間一脈相承的想法驅策,站在了這個決定的支持者一方,但他真的完全做好這個準備了嗎?

這個決定看似隻是給科舉提供了一個更為公平的環境,卻無疑會是揮向世家的一刀。若這把沒有刀柄的刀直接握在皇帝的手裏,誰也無法確定,這些自詡有資格推動潮流的世家,到底會不會將所有的不甘直指李唐根基而來,也讓其反過來先一步紮得他滿手創傷。

武媚娘繼續發問:“若是朝臣在堂上意圖駁回此舉,您也做好如同安定一般辯倒群臣的準備了嗎?”

李治皺了皺眉:“……”

他聽得明白,這句話,與其是在說他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底氣與口才,還不如說是天後在問他,在這場激流勇進之中,他的身體到底能不能夠支撐得起這樣的消耗。

若是當他和臣子像是當年廢王立武一事那樣針鋒相對,他卻因為風疾忽然發作的情況直接倒下去,隻怕場麵要沒法看了。

如此一來,無論是從隨時可以緩和局勢,還是從達成目標的效率上來說,由天後來代為推行這項改革,好像都是最佳的選擇。

當然,前提就是,他能接受最後的結果。

李治猶豫了一瞬,在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問題:“那是否要讓太子協助你辦妥此事?”

武媚娘不太意外會得到這樣的一句問詢,甚至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比起直接否定這出科舉規則的大改動,比起他還是堅持己見地想要由自己來做這件事——

隻是想要讓太子參與到此事當中來,可真不能算是什麽麻煩事。

也好說服得多。

“陛下,在外人看來,太子與您利益與共、休戚相關,由您親自出麵宣布此舉,和您指派弘兒協助我辦理此事,有什麽態度上的區別嗎?”

李治正琢磨著這其中的門道,忽然又聽武媚娘多說了一句:“此外,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陛下您想要為弘兒提前鋪路不假,卻不該想要讓太子的威望淩駕於皇帝之上。”

“東宮的人……會有想法的。”

李治神情一怔。

這後麵的那一句話,比起前麵的那條理由還要正中他的要害。

是了,天後的威望再如何與日俱增,那也終究是天皇的妻子。可皇帝病弱,若是新一批的科舉學子因為糊名製的緣故變成了太子的門生,那這其中讓位於後輩的態度簡直太過明顯了。

但他還不想從皇帝的寶座上退下去,像是他的祖父李淵一般,在這蓬萊宮中做個有名無實的太上皇!

在這一刻,他臉上清晰可見的變化完全沒有逃過武媚娘的眼睛。

嗬,皇帝果然是對於權勢最為敏感的生物。

從他一旦恢複體力就想要用田獵來證明自己體力尚佳一樣,無論是安定還是太子,在權力的爭奪中,都是他的敵人。

但這也正方便了她以天後的身份,將這份特殊的職務抓在自己的手中。

李治恍惚了一陣,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那就諸事有勞媚娘了。”

這話說出口的瞬間,意圖通過打擊世家以集中大權的野心澎湃,和他受製於身體和名聲不得不先做一個旁觀者的無奈,在頭腦裏形成了鮮明對峙的兩極,也讓他在問出下一句話的時候,怎麽聽都少了幾分底氣:“不知媚娘打算將此事如何提出?”

武媚娘含笑回道:“陛下大可放心,我對此已有些想法了。”

……

在三日後的長安城中,先是冒出來了一條好像重要,又好像沒有那麽重要的消息。

天後有意,自武家子弟之中遴選出一人,承襲周國公的爵位。

而周國公,正是天後生父武士彠的追封。

……

“聽說早年間天後相繼將武氏宗親貶謫在外,想將這個爵位交給韓國夫人的兒子賀蘭敏之,結果這小子不爭氣,先摻和進了李義府的事情裏,後被大食王女給看上,留在了域外和親……現在倒是還得便宜那些在嶺南長居的家夥。”

楊思正剛說到這裏,就挨了李弘一個冷眼。

他連忙賠笑道:“我並無對天後不敬的意思,也沒覺得我們楊家有這個出嗣子的可能,隻是覺得,那幾個武家人既目睹了生父被流配貶官身死,又在嶺南這樣的偏遠地界上這麽多年,有何資格做這開國公呢?”

誰聽了都得搖頭的。

李弘朝著楊思正臉上看去,覺得對方說是說著什麽弘農楊氏無法憑借著外祖母的關係出這個嗣子,實際上,若是讓他們分一個人出來姓武,他們絕對願意。

之前讓他去找安定討要軍糧這件事他辦得很不利索,但這等繼承爵位的好事,他肯定能鉚足了勁頂在前麵。

同在此地的東宮門客顯然也都看得出楊思正的小心思。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楊思正好歹對他忠誠,而不像是安定和其屬官那般,隻會往他臉上抽冷子,李弘對楊思正的“過錯”,還是先包容了下來。

“他們有沒有資格不是你來評價的,是由此次科舉評判的。”

“科舉?”同在此地的兵部侍郎兼太子賓客蕭德昭愕然出聲。

“對,就是科舉。”李弘回道,“我阿娘的意思是,既然要為外祖父選出一個繼承爵位的嗣子,此人總不能是經文不通、騎射無能的樣子,不如讓他們參加明年元月的製舉。”

製舉啊……

蕭德昭心中暗忖,看來是因為吐蕃戰事結束,天皇天後不必關心邊境的情況,決定下詔製舉,同時開啟舉士選官之事,用來更換一批內政人才。

隻不過,大約這個決定做出的時間還不長,還並未將其書寫在明文詔書之上,僅在天皇天後將太子叫到麵前的時候提及過此事。

太子也不覺得此事有什麽要被保密的必要,便在和他們這些東宮屬官的閒談中泄露了出來。

但怎麽說呢,反正製舉的消息往往會提前數月下達,算算時間,正式下令也就在這一兩天了,被太子提前告知於他們不算什麽問題。

他便語氣輕快地調侃:“要這樣說的話,天後是希望這些人在製舉試策中一較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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