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2 / 2)







蕭德昭覺得有些好笑。

若真是如此的話,這些從嶺南回返的武家子弟可得考慮如何與禮部貢院打好關係了,以便試策答卷到了貢院批複後,能在看到他們的名字時漏上一手。又或者是看看誰能先得天後眼緣,讓天後給主考官透露點內幕,再不然,便是先行獲知此次試策的大概方向了。

可想想這些人比起長安弘文館崇文館和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中的學子不知相差多少,蕭德昭又總覺得,這些武氏宗親被喊來長安爭奪這個嗣子之位,簡直像是來自取其辱的。

“說是一較高下可能也沒錯。”李弘笑了笑,“此次參加製舉的還不少。”

比如,武元爽的兒子武承嗣,武元忠的兒子武懿宗。

說起來也是有意思,這兩個人光從名字上來說,就可以先比一比到底誰更適合承襲那個周國公的位置。

再比如,武元慶的兒子武三思,武思元的兒子武承明,也在被調回長安的行列之中。

李弘不知道阿娘是不是怕這幾個姓武的侄子表現不佳,乾脆讓早已在安定手底下任職的宗楚客和宗秦客也加入了此次科舉取士的行列。

反正這兩人乃是武氏女所生,便如賀蘭敏之原本也被計劃改為武敏之一樣,若真是他二人之中的一個拔得頭籌,完全可以改姓為武。

“而且按照我阿娘的意思,既要讓人知道武氏子弟並非全然無用,不是非要依靠著天後的關係才能通過製舉,又要讓這出選拔完全公正可信,不如在此次製舉閱卷中換個花樣。”

楊思正奇道:“閱卷還能換出什麽花樣來?總不會是將這六份卷子全部交給李相來批閱吧?”

同為太子東宮屬官的大理寺卿張文瓘向來辦事嚴謹,都沒忍住因為這句話笑了出來。

誰都知道,李敬玄沒少和安定公主起衝突,大約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天皇陛下伴讀的緣故,跟天後也有點不對付。

若是讓他來批閱那幾個武家人送上去的試策答卷,保管能從雞蛋裏麵挑出骨頭來,也絕不可能和誰攀扯上關係,必定秉公閱卷。

李弘卻搖了搖頭:“怎麽會將此事交給李相來做呢?製舉是尚書省的職責所在。”

“我阿娘說,不如將此次科舉考生的名字通通在答題後封上,將這些糊了姓名的考卷送去閱卷。如此一來,便不必擔心武氏宗親會因為得到優待而從中脫穎而出,更不必擔心考官在評定這六份試卷的時候會有所偏頗,拿出來的必然是個公道的結果。”

“若是我外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承爵嗣子是以這等方式選拔出來的,也該當瞑目了。”

李弘說到這裏,忽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微妙,不由下意識地朝著周圍逡巡了一圈。

從諸人各異的麵色中他更加確定,他剛才說出的那一番話裏,確實有什麽不妥的東西。

與其說這些人是因為在認真聽他說話而保持緘默,不如說,是他們都忽然陷入了一種凝重的沉默之中。

李弘遲疑著發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妥嗎?”

楊思正自覺自己不能算是個聰明人,都覺得天後此舉大有內涵,在聽到了太子的這個問題時,該當以點頭回應。

把考生的名字都給糊上然後審閱這個辦法,哪裏是什麽小事!

太子在將其說出的時候,仿佛真隻當那是個需要被用來確保公平的手段,可事實上,這對於整個製舉簡直要造成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國公武士彠能不能在選出個嗣子後瞑目不好說,他們在場諸人的先祖怕是要從墳墓裏跳出來!

他們弘農楊氏為何要在這南北朝戰亂中,寧可允許旁人冒認祖先,也要將楊姓子弟彙聚在一起,還不是因為,氏族之間的姻親關係和同宗關係就是最為穩固的入場券。

宰相李敬玄為何要讓自己和趙郡李氏聯宗,又先後迎娶了三任名門望族出身的夫人,同樣是因為朝堂之上的守望相助在方今時局之中相當重要。

正是這些日積月累下來的優勢,讓他們的宗族子弟在參與科舉之時,隻要將籍貫出身寫在上頭,便能比起常人更多一個出頭的機會。

更有甚者,背景靠山格外硬的考生,可以在製舉沒有舉辦的時候,在貢舉的流程中直接跳到禮部的省試環節。

這幾乎已經變成了約定俗成的關係。

現在卻突然有個人說,要將大家的名字都給蓋上,以確保旁人不要看到這些信息?

楊思正和同在此地的戴至德兩廂對望,張文瓘和蕭德昭麵麵相覷,都自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憤怒與驚懼之色。

楊思正是因為弘農楊氏的關係才在太子東宮任職的。

戴至德的父親便是宰相,他也是宰相。

張文瓘雖然是由英國公李勣提拔上來的,但他怎麽說也出自清河張氏,他的兄長甚至比他還先一步踏上仕途。

蕭德昭就不必說了,他出自蘭陵蕭氏。

這些人,都是科舉展露姓名的受益者!

……

“太子不需要參與科舉,在代為監國的時候也沒有負責主持過科舉,竟是一點都沒意識到這其中有這麽大的問題。”蕭德昭背著手走出東宮的時候,便忍不住低聲嘀咕。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當怪太子沒有一點為政上的敏感性,還是該當說,多虧了有太子這個門路,才讓他提早了一步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皇天後巡視洛陽之時,科舉往往由東都尚書省舉辦,而非交由太子,也恰恰讓他少了這方麵的學問。

此前他們這些東宮屬臣都並不覺得此事要緊,可今日卻覺得,太子實在是有些愚笨了。

以天後手腕,若隻是要保證武家人的考核公平,還有不知道多少種辦法,根本沒必要動下這樣一刀。

這分明是在找到了一個借口後,對著世家割肉!

當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反對她坐上皇後寶座,其中一條緣由就是她家世背景太低,今日看來,這個反對當真很有道理。

若是武後乃是世家女出身,絕不可能往自己人身上捅出這樣的一刀。

“其實太子在此事上有些糊塗,對我等來說難道不是好事嗎?”

蕭德昭回頭就見戴至德跟了上來,以隻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戴至德快走兩步並肩上來,這才繼續說道:“你想想,在太子這裏,到底是那些可能因為這項舉措而獲利的寒門子弟更重要,還是我們這些東宮屬臣更為重要,簡直無需多言。總歸這項變革還未推行在朝堂之上,也還未曾正式下詔發往四海,倘若我等能說動太子反對這項建議,或許能讓其胎死腹中。”

“至於能否說服太子——”

戴至德和蕭德昭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太子李弘這個人說是仁善,還不如說是少有主見,容易為他人影響,卻又自有一份皇室子弟的自傲。

他們方才能將他暫時糊弄過去,讓他以為自己並未對外透露了一個十分要緊的消息,隨後也必定有辦法將他給說動,為他們所用。

“也幸好,從太子這裏看來,這想法是天後的意思,而不是天皇的意思。”蕭德昭冷笑了一聲。

天後依靠著陛下對關隴世家的打擊坐到了皇後的位置上,在陛下病重後執掌朝綱,內有太子的支持,外有安定公主的戰功助力,卻還是改變不了門庭寒微的做派。

眼看著外頭的戰事結束,便想對著他們予以打擊。

可也不看看,就像是那武家子弟中被召回長安的沒幾個可用貨色,就算真有人能憑借著此次新規在製舉中出頭,也絕無可能真起到什麽作用。

在仕途上,這些人根本走不長遠。

那與其讓他們在隨後才品嘗到孤立無援的滋味,蹉跎在大唐邊地州郡數十年,還不如早點打消他們的希望。

這個向著世家動刀的趨勢也絕不能有。畢竟,一旦開了先河,誰知道那位天後陛下到底還想要做出些什麽事情來。

戴至德想了想,又道:“我看光依靠著太子也不成。你別忘了,當年泰山封禪之前,太子東宮屬官對天後亞獻之事有所微詞,卻讓天後將東宮上下清洗了一番。相比於這位天後的雷厲風行,太子還是太過懦弱了些,若是需要他直言反對天後,難保不會被直接駁回。”

蕭德昭:“那你的意思是……?”

“所幸此事被我們獲知得還早,足夠做三手準備。”戴至德道,“其一便是由我等說動太子抗議,其二,便是由楊詹事說動太子妃,再向太子諫言。其三——”

他眼神之中的勢在必得一覽無餘:“你我幾人各顯神通,在科舉糊名的詔令下達之前,將該反對此舉的官員都給通傳到位吧。”

戴至德拍了拍蕭德昭的肩膀:“此前我沒能成功阻止安定公主出任九河使,是因為那消息來得太快,根本讓人猝不及防。現在的這一次,我卻不會失手了!”

他話說到此,為了防止被人看出是在此地因有要事商量而有意逗留,便已繼續朝前走去,留下蕭德昭還在後頭緩步而行。

“太子,太子妃,再加上能說動的官員……”

蕭德昭望著戴至德的背影忽然抬起了唇角。

這張聽來便很龐大的網絡,絕對足夠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支龐大的隊伍,給天後這個糊名計劃以致命一擊。

但楊思正能聯合太子妃,戴至德有自己的門路,他蕭德昭又怎麽會落於人後呢?

以今日的情況,若是讓天後辦成此事的話,恐怕隨後出仕的寒門子弟會如同匭使院官員一般抱團在天後身邊,形成一支更加難以被打倒的隊伍。

相反,若是他們在早一步獲知消息後能將此計劃壓製回去,誰在其中立下的功勞最多,誰就越有可能從中牟利。

他還得在前頭的那三條之外,再多做些事情。

也恰好,他真有一條旁人所沒有的門路。

可當他朝著身處宮外的蕭妤遞交上拜帖的時候,卻連對方的麵都沒見到,直接吃了個閉門羹。

蕭德昭罵罵咧咧地坐上了回程的馬車,隻覺對方簡直蠢笨得要死。

“她是不是早年間跟著周國夫人禮佛,把自己的腦子都給禮傻了!”

陛下的妃嬪之中,除了現如今大權在握的天後外,在當年還能稱得上是受寵的也就隻有蕭妤了,否則她也不會有機會生下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僅次於後來的武後。

此前因為天後勢大的緣故,她需要退避在外,這也就罷了,說到底這也是個求生之舉。

但蘭陵蕭氏不願因此而埋沒,想要回到權勢更盛的位置,她蕭妤就不該這般看破紅塵,萬事不顧。

她的子女又不像是梁王李忠一般被處死,而是一個位居封地,一個行將繼任太史令,一個都當上了都督。

這條件簡直再好也不過了!

今日天後貿然提出科舉糊名,一口氣得罪了長安城中的大半世家,隻要他們掀起的反對浪潮足夠激烈,難保沒有機會直接讓陛下收回天後的權柄。

想想看吧,隻是讓太子壓過天後的權柄,蘭陵蕭氏能得到的好處相當有限,或許隻有維持原狀而已。

可若是蕭妤能夠趁虛而入,情況就不一樣了。安知她不能取代武後的位置。

蕭德昭滿心算計地想著,比起做太子東宮的屬臣,他顯然是更願意去做皇後的親屬,未來天子的舅家。

到時候誰知宣城公主是不是也能取代安定公主的位置。就算不能,怎麽都要比給旁人做下屬自在得多。

偏偏蕭妤連見都懶得見他,直接將他那些早已預備好的說辭,都給攔截在了門外。

這是個什麽道理!

蕭德昭一掌拍在了馬車之中的桌案上,麵沉如水。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好的機會從他的眼前錯過,白白便宜了楊思正那種蠢貨。

蕭妤不見她沒關係,他可以換一種方式去尋找盟友。

他朗聲朝著車外喊道:“轉頭,往渡口方向去。”

隨行在馬車旁的侍從又聽到了隨後的兩句吩咐:“你們分一個人去為我向太子告假,另一人先去為我準備行裝。我要往許州去一趟。”

他要去見許王李素節!

蕭妤不能被他說動為他所用,但李素節呢?一個天皇所出,早年間甚至做過雍王的皇子,怎麽會真的甘心繼續在封地上虛度人生,連麵聖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母親不願意為他拚一把,那他自己總不該自甘落魄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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