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見安定公主?”一旁的西藏都護府軍醫奇道, “你為何要見安定公主?”
一個如此年幼的藏民女孩,在問清了自己的所在之處後居然想見安定公主,聽來真有些奇怪。
但這個剛剛死裏逃生的小姑娘固執地抿了抿唇, 沒有直接答話,而是用自己頗為蹩腳的大唐官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想見安定公主。”
這麽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在場眾人麵麵相覷了一陣, 還是選擇先回稟文成公主。
而此時的文成才剛聽完另一方士卒的稟報。
到了下午的時候,藏原上的風雪稍有和緩趨勢, 精通斥候本領的士卒便當即順著那小姑娘來時的方向探查而去,可惜, 他們沒找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隻從馬蹄的方向判斷,她是從西麵來的。
“西麵……”
那麽大有可能是從吐蕃的地盤上來的人。
但即便是吐蕃之中,也不是人人都會說漢話的。所以這顯然不是什麽尋常的信號。
士卒問:“您怎麽看這件事?”
文成道:“罷了, 我去見見她。”
她起身朝著那孩子被暫時安置下來的營帳走去,在掀簾而入的瞬間, 就見那才醒轉不久的孩童便已因這剎那的響動,做出了一副警惕防衛的姿態。
在對上文成相當友善的笑容後, 也並未有任何一點鬆懈的樣子。
文成站定在了她的麵前:“你為何要見安定?安定公主已自藏原之上撤軍,現在距離此地足足有一個月的路程,若你不說明緣故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將你送到她的麵前。何況,眼下天寒地凍, 最多再有半月, 從此地往青海湖的道路就會封鎖, 無法前往鄯州,這會讓你有機會見到她的時間, 再往後推遲四五個月。”
女孩皺緊了眉頭。
她下意識地摸索著自己的側臉上一道凍傷的痕跡,仿佛在思考,她到底要不要按照對方的話去做事。
這個唐人長相,也身著大唐官服的女子,一口流利的藏文讓人險些以為她也是藏原子民,讓女孩並不難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文成並未在意於她的沉默,繼續說道:“我也必須提醒你,我們今日救了你,是因為大唐對這片新成立都護府地界的子民寬仁友善,但並不是對於任何要求都必須滿足。安定乃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身份貴重地位特殊,所以我不會隨便帶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到她的身邊,給她惹來麻煩 。”
女孩啞著嗓子開了口:“我可以……”
我可以給出報酬。
可她剛剛說出這幾個字,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閉上了嘴。
噶爾家族慘遭吐蕃讚普屠戮,莊園大火燃燒了數日,無論是人還是財都已沒有了。
而她明明已經跟著家中死士四處躲藏,避過了最開始的搜捕風頭後,這才動身前往小勃律,繞行避開了崗哨,這才繼續往東行來,卻還是沒能阻止護持她的死士以赴死的姿態衝向了那麵白獅懸天旗,隻剩下了她和那匹戰馬繼續在風雪中遁逃。
若非她恰好被唐軍給救了下來,她很可能連自己的小命也要丟了。也就……
更沒什麽能夠作為回報送給別人的。
她唯一剩下的東西,是父親在讓人將她送出的時候給她的信。
那兩封信就被放在和她的衣物一起換下來的錦囊之中。在她重新將其拿在手中,感覺到這其中並未變化的觸感之時,她原本忐忑難安的情緒才終於平複了下來。
文成公主走向了她的床邊,在更近的距離下端詳著她的神情,並未再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同在帳中的其他人並不難看到,這個小姑娘的臉色雖是依然警惕,卻沒有再往後多躲避一些。
很顯然,她將文成公主的一些話給聽進去了。
“你說四五個月,是不是真的?”江央小心發問。
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耽誤了。
繞路的幾個月裏,她腦海裏一直在回蕩著那片火海,也一直在想,唯獨不在藏原腹地的叔叔在被唐軍俘獲後,會不會已經被他們給殺了,讓她連最後一個親人也沒有了。那麽她唯一能夠找的,就是父親說的安定公主。
她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比如為什麽她家會突然遭到這樣的滅頂災劫,比如為什麽父親會選擇求助“敵人”。
但既然父親說,安定公主比讚普可靠得多,在她身上帶著的其中一封信也是給她的,那就必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可惜,兩人之間還相隔著一個月的路程,甚至有可能更久……
“我沒有騙你的必要,若是我對你懷有惡意,你連自己手裏的這個東西都保不住。”文成看著她將手捏得更緊了一點,不覺有些感慨,麵前這個終究還是個小孩子。
再如何試圖隱忍,讓自己看起來多一點嚴肅認真的談判模樣,也還是將很多表情都給寫在了臉上。
“我能相信你嗎?”
文成回道:“為何不能呢?安定公主不會輕易撤軍,而我正是被她委任在前線的負責人。你想到她的麵前必須經由我的準允,否則休想輕易穿過日月山口。大唐邊境通行需要戶籍路引,我猜你也沒有這樣的東西,更需要有我相助。”
江央咬了咬牙。
要是麵前之人沒有欺騙於她的話,她就不能繼續猶豫下去了。
那句斬釘截鐵的“休想”和她完全不知道的大唐境內通行規矩,更是讓她有些無措。
她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
反正她確實已經到了唐人的地方,比起吐蕃境內隨時會麵臨殺身之禍已安全許多,若是當真信錯了人,就當她先前已經凍死在風雪之中好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她終於慢慢地將話說出了口:“我……我是噶爾家族的人,我父親是吐蕃大相讚悉若,他有一封信想要托我交給安定公主。”
文成公主的袖子隨即被人拉了拉,也對上了這個孩子執著中透著幾分懇求的目光:“我話已說了,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她?”
“能,當然能。”文成回答得很果斷,眼中閃過了一抹驚喜之色,“我即刻讓人帶你前往長安!”
安定在收服欽陵讚卓後就給她送來過一封信,信中所說,正是希望她尋找噶爾家族僥幸脫逃的族人。
但在這幾個月間小心搜羅吐蕃境內情報的同時,卻始終一無所獲。
芒鬆芒讚在病中顯然也沒忘記斬草除根之事,謹防當日將噶爾家族子弟頭顱懸掛在外,給他帶來什麽直接的影響。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向來孤傲的吐蕃名將會在滅族之恨和殺父之仇中做出了抉擇,更因為安定在正麵戰場上擊敗了他,願意臣服在她手下。
現在,他應該更沒有想到,在噶爾家族內部,居然還會有一個漏網之魚,在時隔數月的逃亡後,成功抵達了唐軍的麵前。
文成沒有看過那封被江央握在手中的信,但她能從對方提到“安定公主”四個字的語氣裏聽出一個信號。
隻要這個孩子能被平安送到長安,對於大唐和吐蕃的對峙,無疑又是一出對唐軍有利的變數!
軍情是以何種速度被從西藏都護府送往的長安,現在的江央就是被以何種方式送出去的。
在沿途軍醫的照拂中,她的凍傷很快恢複得差不多了,隻剩下躲藏時飲食不規律留下的胃病。
好在,倘若直接看她模樣的話,已經瞧不出太多的不妥,就連麵頰上也比先前多長了些肉。
但當醫官朝著她臉上看去的時候又必須得說,她和尋常孩童的區別太大了。
從藏原邊地進入大唐的核心地區關中,人文風物都有著莫大的差異,倘若是普通的孩子,應當早已探出頭在車窗邊上張望,看清楚外頭的樣子,江央卻還端坐在車中,捏著手中的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馬車行入長安城的時候,醫官才聽到她發問:“安定公主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她想了想自己早年間在洛陽時候被招募為醫者、在孫思邈主持的東都尚藥局中進學的經歷,回道:“有人說,她是大唐這一代最為出色的帥才,就像都護所說,乃是股肱之臣,但要我說的話——”
“她是一個特殊的標杆,比天下絕大多數的人都敢想敢做,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醫官的藏語說得其實不太好,但江央覺得,自己其實勉強能聽明白她的意思。
在被暫時安頓在四海行會中住下,而不是直接被帶入宮中見安定公主的時候,她也並沒有提出任何一點異議。
當她朝著窗口小心地往外張望時,正看到對麵的小樓外,一列或是抱著書或是抱著包袱的姑娘正在一邊高聲暢談,一邊在日暮中折返回到住所。
“咦?”韋淳抬眸朝著那道探視的目光看去,卻並未在窗口看到人。
“怎麽了?”
“或許是我看錯了吧。”韋淳朝著顏真定回道,“算了,反正應該也不是什麽事。”
這四海行會之內都是自己人,會有人忽然看向她也沒什麽需要在意的。
又不是安定公主突然到來,對她來上一出端詳評估。
她現在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你說,為什麽這一次行首的海航計劃居然會在遴選人手上這麽嚴格,而且和之前的標準截然不同?”
這一次的航行貿易絕不可能隻是前往廣州,否則根本不必對於船員的年齡、身體素質、海航經歷、使用武器作戰、語言學習速度全部都有要求。
“而且更奇怪的是,除了行首和副會長外,先被敲定一並出行的,居然是朝散大夫和隔壁那個無所事事的家夥。”
韋淳憤憤不平。
在她看來,如果說隔著一條街的閻立本因為能幫四海行會設計房屋駐地,得到她的尊重,那麽時常散步到附近的尉遲循毓,就明顯是個別有居心之人。
“身為雍王李賢的屬官,不好好做他的倉曹之事,反而總想打聽行會有沒有經由陸上商路跨越西域,讓他效仿朝散大夫一展身手的機會……誰知道是不是不懷好意。”
“聽說他還走了他好友的路子,得以向大都護引薦,簡直無恥!”
顏真定望了望天,覺得自己但凡沒有聽錯的話,韋淳此時的口氣,和之前看到許穆言先去見公主的時候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也算是多年堅持一朝如願吧,想來你的機會也不會太遠了。”
說這是一朝如願還真沒說錯,此次澄心這位行首在行會中張貼的遠航計劃裏,先行確定的人手確實很特殊。
高麗出身的阿左作為澄心的副手自然要去。
隨後就是安定公主向天皇要來了朝散大夫王玄策。
算來,距離他上次出使印度已又過去了十三年了。隻可惜,因一些陳年恩怨的緣故,王玄策遭到牽連無法升遷,在這長安城中幾乎沒什麽出頭的機會,所以李治也沒猶豫,就批準了安定公主這個請求,讓他作為此次的“指導”。
緊跟著被準允同行的,正是李敬業的好友,尉遲敬德的孫子尉遲循毓。
也不怪韋淳覺得有些不滿。
這家夥在海航經歷上的條件絕對是不滿足的,隻能說他在其他方麵必定有超過標準的地方……
她剛想到這裏,忽聽韋淳語氣堅決地說道:“我猜這次計劃絕不簡單,若是嚴格以這樣的要求招募人手,不可能招到符合的人數,那麽放出王玄策和尉遲循毓這兩人必定有道理。無論是以這兩人為參考設定條件,可以放寬標準,還是希望有人能在符合幾項的情況下效仿尉遲循毓自薦——我都想去試一試。”
她到這四海行會來教習學生,原本就是奔著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目標去的,又不是真的學富五車,以桃李滿天下為己任。
她在這兩年間對於行會之內的人員和事務都有了了解,正是該當尋求機會一展身手的時候。
行首跟隨安定公主多年,被派遣去執行的必然是個大任務。她又怎能因為所謂的標準,就止步不前。
“可是,按照招募的信息說,這次一去起碼需要一年半的時間,”顏真定不無擔憂地問道,“你家中不會允許你離開長安這麽久的時間。”
和韋淳相識多年,顏真定深知她的脾性。也知道她在靈機一動的時候所想出來的答案,往往不會出錯。
既然她有了這種猜測,覺得這起招募的條條框框本身正是一種考驗,那也不妨去試試!
這麽一來,唯一的問題,便是此次出行的時間了。
“他們才限製不住我,我有……有護身符的。”韋淳眸光熾烈,“大都護當年問我姓名的時候都說了,她問的是我的名字,不是我後麵的京兆韋氏。那麽隻要我能爭取到這個出行的資格,我相信她能解決我家裏的問題。”
她這話說得極其認真而篤定,仿佛早已因此得到過安定公主的許可。但就算還不曾,也不影響她對對方的信任。
顏真定仔細地瞧了她一陣,笑了出來:“我覺得,我到今天可能才更加認識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韋淳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臂,喜道:“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老成穩重,但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你說,我是直接在宮門前攔人,還是勞煩行首幫我往蓬萊宮中遞個拜帖?”
“……”顏真定無語凝噎,覺得自己但凡有韋淳這種橫衝直撞的本事,可能都敢在明年年初的製舉之中下場了!“再過幾日就是月初了,安定公主隻要身在長安,定例會來行會抽查課業、賬目還有行當產出成果的。”
那海航招募有兩月的期限,不差這兩天吧。
正好她還能幫著韋淳一起分析分析,若要毛遂自薦,到底還有哪些東西能派上用途。
不過此時已然下定了決心的韋淳不知道,倘若她當真恰好在此時遞上拜帖求見的話,可能還能省去她不少口舌。
隻因此時的李清月提筆所寫,正是這出海航計劃的最後一份文書。
在將那封送往安東大都護府的委任書書寫完畢的時候擱置落筆後,她將這封多出的文書遞交給了一旁的澄心。
“我原本不太確定,這個驅虎吞狼之計,到底要不要讓欽陵讚卓加入進來。畢竟,按照我原本給他的計劃,他該當先在渤海與室韋都督府內的平亂中重新嶄露頭角。”
澄心:“但最後,大都護還是決定在這個最特殊的計劃中用他。”
李清月笑了:“誰讓有一個人來得那麽巧呢……”
她的猶豫,早已隨著江央到來的消息暫時被打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