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2 / 2)







如果說此前她吊住那頭獨狼的,是她本身統禦兵將的本領,她意圖攻克吐蕃的決心,還有他那向吐蕃讚普複仇的孑然怒火,那麽現在,隨著這個幸存者的到來,就又多了一道製約的途經。

她不僅是欽陵讚卓的侄女,還很有可能是噶爾家族中,除開欽陵讚卓之外唯一活下來的人。

這個孩子並不像是欽陵讚卓一般,因為直接的殺父之仇,必須麵對李清月做出的製約,也等同於是噶爾家族在中原重新紮根的真正希望。

隻要欽陵讚卓的腦子還算正常,也希望能在隨後進攻吐蕃的計劃中擔任要職,他就不會愚蠢到在這次的計劃中掉鏈子。

“我會讓他儘快折返長安,讓他和侄女見上一麵,趕在此次出行之前。他的一部分經驗的確很有用,包括王玄策也是如此。”李清月說話間,“至於其他的……”

“我會自廣州調度曾經往來拂菻國的商人,也會統籌好此次出行的船隊。雖說此次不是尋常海航,但往來海上多年,也見證過公主的行動,這點隨機應變的能力,我自認還是有的。”澄心沉穩作答,“正如公主先前所說,這次出行更需要我有的是統籌管理的能力,而不是真要我如您一般征戰沙場,那我隻要效仿您一般有識人之明就行了,不是嗎?”

李清月笑意更盛,“澄心,你比之前更為自信了。”

旁人總覺得,澄心不過是僥幸能有機會照看於她,自此青雲直上,就算執掌四海行會位居行首,也不過是個受到安定公主指揮的影子,或者說,是一個還算合格的商人。

但統轄這樣一個行會的運轉,甚至屢次親身出海所鍛煉出的人,又怎麽可能隻負責主持貿易、通傳消息而已。

現如今,阿娘終於自天後的位置意圖朝著天皇寶座發起衝擊,做出改朝換代之舉,也直接將這份宏願攤牌在了她的麵前,正是需要更多女官占據朝堂的時候。

澄心所能掌握的人力物力,便該當全數集中派上用場,以換取一份無人能夠置喙的功勞了!

這個尤為特殊的任務,她也隻放心由澄心作為領袖之人。

畢竟,在半月之前澄心自外折返的時候,便一口應允下了李清月提出的一件事——

她想為澄心改一個姓氏。

方今的慣例,尤為得力的臣子下屬,被皇帝或者主家更改姓氏,不僅不是一種讓人背棄祖宗的混賬行徑,反而是一種最為特殊的榮耀。

就像英國公李勣從徐姓改姓為李,就像世家之中也不乏分支是改姓歸宗而來。

但特殊的是,澄心被賜予的姓氏不是李唐皇室的李,而是天後所屬的“武”,倘若她需要對外介紹自己的話,便該自此稱為武澄心。

此刻與其說她是唐宮之中的女官,安東大都護的屬臣,不如說她是李清月本人的家臣。

這個不遵照常理的賜姓,以澄心的心思靈巧,顯然是有些猜測的,但這份揣測,先被她壓在了唇舌之下,隻是在麵對著這份隨即而來的重任時,以一種沉靜之中暗潮湧動的目光看向了麵前的李清月,仿佛也正在看著她再度掀起新的風雲。

“公主又何嘗不是更為氣勢不凡了呢?”

前太子廢黜,新太子未立,朝堂之上也因一係列發作的舉動而噤若寒蟬,更顯得這位權臣太子無不可訓斥的安定公主地位斐然。

不過澄心也很清楚,置身在這樣的高位,既是一種談笑風雲的意氣張揚,又何嘗不是一子下錯便滿盤皆輸的危機頻頻。

在行將帶著那份新的調任文書離開此地的時候,澄心便見門外有個小宮女跑到了安定公主的麵前低聲說了兩句什麽,話中提到的正是“雍王”二字。

“先下去吧,我知道了。”李清月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鎮紙,將這個通傳報信的小宮女和澄心都給一並打發了下去。

但當殿中並無旁人的時候,停在一旁簷上的鷂鷹卻聽到自家主人輕嘖了一聲,滿是嘲諷之色,卻也並非對於方才所聽到的話全無所謂。

“李賢啊……”

比起已成為廢太子的李弘,李賢和李旭輪跟李清月的關係多少要稍微親厚一些,可在皇位的爭鋒麵前,這點手足之情當真是太過薄弱的玩意,或許終究要有兵戎相見的時候。

李治也顯然覺得,天後既然隱約有了將此前爭執翻篇的表現,那便可以努力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他雖然沒直接再次提出重立李賢為太子的話,但近來多有將李賢喊到麵前侍疾的舉動。

以李清月看來,這不是要為李賢的孝順造勢,就是要借著這一次次的父子交流,對他進行一番教導。

就比如今日,李治又將李賢叫到了麵前。

……

和李清月相差不到一歲的李賢早已長成了一番豐神俊秀的模樣,在李治的幾個兒子中長得最為出彩。

自風疾再度發作,李治的視力受到了相當大的影響,但眼見這個兒子小心地將側窗固定,讓寢殿之中的藥味散去,又重新走到他身側的時候,對於這個在不知覺間已長成今日模樣的兒子,李治絕對是欣慰有加的。

他也隨即聽到李賢將那些必須由天皇決斷的奏疏分門別類,將其一本本念給他聽。

紫宸殿內的炭火因為顧慮病患的用藥,並沒有燃燒得特別旺盛,加上側窗內透入的空氣裏還有幾分涼意,讓他原本有些渾渾噩噩的頭腦也變得清醒了起來。不過大約這份清醒,也來自於李賢咬字清晰的聲音,正在不斷傳入李治的耳中。

“你對戴至德請辭一事怎麽看?”李治突然打斷了李賢的話,開口問道。

李賢雖然驚詫於父親將這個問題拋到了他的麵前,還是思索了須臾,回道:“比起直接被阿耶懲處卸任,他自請告老,還能保住父子兩朝宰相的美名。以我看阿耶批準了也無妨,起碼能讓朝堂上少些恐慌。”

“但若我不曾記錯的話,科舉之中的解狀,家狀,結款通保,查驗籍記都不在禮部管轄的範疇,而是戶部的事情。戴相驟然請辭卸任,會對製舉造成影響嗎?”

李治沒有答話,而是用格外認真的目光看向了這個兒子,讓李賢險些以為,父親的眼睛又出現了什麽眼花的症狀,需要他再將禦醫喊來看看。

又或者是李賢他的臉上出現了什麽問題,這才需要麵對這樣的打量。

在他險些想要打破這個沉默注視的時候,李治嘆了口氣:“我一向覺得你比你兄長考慮問題周到細致得多,現在更覺如此。可你之前隻想做個逍遙閒王,修修文集,品玩奇巧之物,編寫演奏樂譜,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承擔重任。”

“阿耶……”

“賢兒,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李治朝著他招了招手,讓他這個自覺更像自己也更為出色的兒子坐到了他的麵前。

他是真覺得自己很是幸運。

麵前的這個孩子,雖然之前被當太子的兄長和當大將軍的姐姐給壓製在了下頭,被教成了個閒雲野鶴、潑墨鬥藝之人,但總算還有著一顆天生聰慧的頭腦,正如他之前所猜測的那樣,隻要給他足夠的機會去接觸這些事務,他很快就能成長到獨當一麵的地步!

“阿耶你問。”

李治沉吟了須臾,還是問出了那個對他來說最為重要的問題:“倘若,我是說倘若,我想要讓你接替弘兒留下來的這個位置成為太子,你怎麽看?”

李賢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錯愕。

按理來說,就算真要改立太子,也該當是直接由皇帝陛下宣布,根本不應該還有朝著兒子發問這個環節。偏偏在李治將這個問題問出的時候,他的語氣裏帶著幾分真切的詢問與期待,並不像是要用這個問題來考驗兒子。

他平複了一番心中難免動蕩的情緒,回答道:“如果阿耶希望我成為太子的話,我可以去學,也願意去坐好這個位置。”

李治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笑道:“好,有誌氣!”

這是個讓李治好生欣喜的答案!李賢若是沒點承擔責任的勇氣,而徒有聰穎的天資,在上有天後攝政,外有姐姐領兵的情況下,李治是真不敢確定,自己貿然將他推上太子的位置,到底在給他以無上的尊榮,還是在害他。

他也不敢確定,媚娘此前反對李賢成為太子,到底是真如她所說的那樣,覺得阿菟更適合這個位置,希望他以一種更為公平的態度對待,還是屬意於更為聽話的幼子成為太子,以延緩天後失權的時間。

現在他看到了,李賢看似文弱靈秀的表象之下,未嘗沒有他李唐皇室的硬骨頭,也讓他仿佛自眼前的迷霧中,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

隻可惜……可惜這個問題被他問出來的,還是有些遲了。

就算他真能在近日促成李賢成為皇太子,也趕不上讓他空降到這場科舉之中來,從中攥取到足夠的聲名。

因為——

雖然製舉要到明年才舉辦,但前置的準備在十二月便已開始。

來不及了。

這勢必會是一場由天後主宰的糊名科舉!

……

“元振,這邊。”

郭元振小心地夾著手中的資料穿過人群,就看到了和他同樣選在今年提前下場參與科舉的宋之問。

“禮部貢院的門都還沒開,你來得這麽早?”

宋之問回道:“也不算來得早吧,聽說禮部貢院辦事向來有點慢,提早些過來,也能將文狀早些填寫完畢。”

他答話得從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內的手卻緊緊攥了起來,目光也不住地在貢院大門上逡巡。

郭元振鋒芒畢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國子學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頭籌的想法,宋之問卻是在回家和父親又商議了多時後,這才決定了參加此次科舉。但若論起野心,他卻一點不缺。

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參與考核的膽魄,為聖人所看到,進而得到新的機會。

科舉還未正式到來,在這貢院登記參考的前夜,宋之問卻覺自己也一度難以入眠,以至於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已出現在了這裏,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也對,”郭元振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答道,“聽說禮部尚書他……”

向來是不太辦事的。

但還沒等他將這句話說完,宋之問便忽然眼前一亮,“門開了。”

到他們這些考生入內登辦手續的時候了。

“走。”郭元振毫不耽擱,直接和宋之問搶到了隊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進入禮部貢院的人。

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資格才能來到此地的人,他們這些已先進入國子學的,在辦理起手續的時候都要方便一些。

憑借著在長安城中混出來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銳地留意到,這些負責遞交文狀給他們的人好像並不是禮部官員,更像是……

匭使院中的人手。

在上個月,銅匭之中的最後兩匭也因士人雲集長安而開放,變成了延恩、招諫、伸冤、通玄四匭,將獻頌賦、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種種言論,都彙總到了天後的麵前。

前來長安的士人之中總會有對此門路感興趣的,便嘗試著前去投遞,雖說這其中真能通過這條渠道讓自己直接跳過科舉獲得仕途高升的還不曾出現,但這些人投遞出去的文書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複回應。

足以見得,在這銅匭上書的門路背後,還有著一套完全與之匹配運行的篩選、處理信息的運作機構。

現在這些人手被用於分揀、登記考生情報,簡直是在乾對口行當。

郭元振和宋之問從禮部前往戶部,與另外三名國子學考生一起結款通保的時候,便見這頭也被天後的人頂替了位置,負責登記聯名和查驗籍貫的還不乏六司女官。

但詫異歸詫異,二人還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

這份在登記之中就已感覺到的高效,也在隨後以另一種方式表現了出來。

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狀填報的時間。

往年起碼還需要十日的時間進行種種複核。

然而在今年,那張用於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資格的駁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張貼了出來。

郭元振聽著耳中傳來的榜前哀嘆,從頭到尾地將其審視了一番,並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頓時大鬆了一口氣。

雖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沒有任何問題,但誰知道在查驗的資料運送中會不會出現什麽問題。

好在今年的快速辦事,並沒有隨之產生紕漏。

他的目光有短暫的一瞬停在了駁榜末尾的天後印璽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後動用匭使院人手,恐怕並不僅僅是為了讓考生審核工作儘快結束。

此次因糊名科舉加上製舉能直接參與選官,雲集的士人遠比尋常科舉要多。

他可以確信,經由這一出有條不紊的前奏,再沒有人會懷疑,那些通過銅匭送到天後麵前的書信不能得到妥善的處理。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宣傳方式!

“愣著做什麽呢,我們很快就有機會參與朝見了。”宋之問的聲音打斷了郭元振的思量。

“是啊,能進蓬萊宮了!”

或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考生能夠更加有在考場上大展身手的動力,又或許是為了顯示天子對於士人的優待,在製舉之前,他們會有一次機會進入蓬萊宮中,在含元殿外一並參與朝會。

冬日的早晨寒風凜冽,卻一點也不影響這些沒被駁榜刷下去的士人,懷揣著一顆火熱的心臟,越過前方的人頭攢動,朝著含元殿內看去。

郭元振也是如此。

他和宋之問又起了個大早,在宵禁結束的第一時間,就憑借著昨夜借宿在距離丹鳳門更近的街區,匆匆趕到了蓬萊宮外,得以站在了更為靠近那些朝臣的位置。

也——

比之大多數的考生都清楚地看到了位居朝堂繁體的那對天皇天後。

天後陛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為威嚴,甚至相比於身側的天皇,更像是一位君臨天下的君主。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手段駕馭群臣,將科舉糊名推行下去。

以至於天後的目光隻是在看向這些向她俯首的臣子,以及那些遲早要踏上仕途的士人,郭元振卻覺得自己可能有極短的一瞬和她有過對視。

那雙眼睛裏倒映著成千上萬人的身影,倒映著天下芸芸眾生。也正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條舊的規則倒了下去,新的秩序在這裏重新建立了起來。

在這一刻,他心中隻剩下了一個聲音。

一個或許有些奇怪又順理成章的聲音。

他想走到天後的麵前去,成為她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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