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2 / 2)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到,皇後是以何等雷厲風行的方式提出了那珠英學士之名,就又是以何種不容插足的方式離開此地。

當皇後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他耳中的時候,李治才終於抬起了手,一把砸在了麵前的棋盤上。

“再想想……”

他要再想想才能決定的,何止是天皇天後在決定繼承人時的身後名,還有另外的東西。

在對媚娘給出一個回複之前,他需要再去見一個人。

次日隨侍在紫宸殿外的千牛衛將軍,就聽到了天皇陛下給出的第一道命令:“去問問,安定公主現下在哪裏?”

千牛衛疾步去打探後帶回了消息:因昨日周王將東突厥上貢的馬匹送給了安定公主作為生辰禮物,公主自然要去確認一番,便去了禦園校場。

“陛下是要將安定公主召到禦前來嗎?”

李治沉吟須臾,起身答道:“我親自去一趟,不必提前通報了。”

但或許就算他讓人提前知會,所看到的場麵也不會有任何一點不同。

當李治抵達校場的時候,那匹為安定公主所驅策的青海驄,早已成了這些新上貢馬匹的領頭。

其餘的馬匹,則變成了李治模糊的視線中挪移的黃白黑棕色塊,像是一團律動的濃雲,就緊隨在那一點寒芒之後。

斑駁的墨雲愈是濃重,也就顯得那一騎當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絕塵,在她彎弓搭箭的剎那,今日難得熾烈的日光幾乎完全彙聚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這些隨同李治一並到來的千牛衛,也都因先將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並未留意到箭靶擺在何處,但聲音總是騙不了人的。

那一箭破空的風聲,在馬蹄奔騰的響動之上依然傳入了眾人的耳中。

這是幾石弓?

已經許久不曾聽安定說起她的習武之事,讓李治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下一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給出一個答案來。

唯一能夠證明這一箭來勢洶洶的,是箭靶被這一箭直接破開的響聲。

在場外圍觀的太平直接發出了一聲高呼:“阿姊好厲害!”

從馴馬統禦到彎弓射箭,對於並不曾親身參與過田獵和戰鬥的太平來說,簡直像是在話本之中才會有的場景。

不過很可惜,她今日的觀賞到此為止。

李清月眼尾的餘光已瞧見了來到此地的李治,當即撥馬回頭朝著一旁行去,將這些“禮物”都給停了下來。隨後一扯韁繩行到了李治的麵前,翻身跳下了馬背。

“阿耶怎麽有興致來校場了?”

今日雖非出征,但在李清月伸手解去了手上的烏金色指套之時,依然不難讓人看到一種蓄勢待發的銳利。

這種銳利,甚至和她阿娘的那種據理力爭,還有些不同。

“我有點話想跟你說。”李治朝著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著往一旁走來。

李清月將指套往一旁漫不經心地丟了過去,三兩步跟上了李治的步調。

太平本還想跟上去聽聽,卻被千牛衛伸手給攔了下來。

隻一會兒的工夫,前頭那兩人就已拐進了校場邊上的常綠林蔭,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搞這麽神秘?”太平不滿地扁了扁嘴,隻能先聽話地留在了原地,隻是在心中思量著阿耶在這個時候找上阿姊,到底會有什麽大事。

莫非——是又有什麽新的仗需要打了?

但這段父女之間的談話,以太平如今的年歲,大概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猜得到的。

在估計著後方眾人已聽不到此地的交談後,李治開了口:“昨夜我問了你阿娘一個問題,我說你忽然想要以公主的身份開府,到底是想要什麽。你阿娘說這個問題與其由她來回答,還不如讓我親自來問你。”

李治說話間頓住了腳步,回身看向了這個好像又長高了一點的女兒。

多年戎馬倥傯,讓她身上似乎已被浸染了一種沙場馳騁的血腥氣,和文雅俊秀的李賢當真是兩個極端。

正是這份與她那封號有別的“不安定”,讓李治意識到,在對天後的那出請托給出答案之前,他必須再見她一次,在她這裏得到一個正麵的答複。

“阿耶問的,是當下,還是矢誌追求?”

麵對父親這個突如其來的發問,李清月回出的同樣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李治問:“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嗎?”

“區別當然有。”李清月回答得斬釘截鐵,“如果阿耶問我當下所求,那麽我會告訴您,那是天下未定,何以家為!我不希望有任何的東西會耽誤我給吐蕃讚普下達的那份戰書,影響到我兌現對噶爾家族的承諾,讓我所駕馭的鐵騎正式將吐蕃歸並入中原地界。”

在她說到“任何的東西”時,李治聽到了一聲相當清晰的重讀,仿佛他曾經和英國公提起的話早已為她所知。

這份極其坦蕩的開疆拓土情懷擺在眼前,讓李治甚至在想,自己對於安定的戒備,是不是過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一想到媚娘提出的那種可能,又大有可能正是安定本人的誌向,李治依然無法順著她的這句話往下。

他這副神態之中的欲言又止,並未逃過李清月的眼睛。

她心中暗嗤了一聲,繼續說道:“至於往後的話,阿耶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

冬日的常綠林蔭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於當李清月正麵對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積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間點燃了起來。

“我要始終權勢在握,絕不會讓人有卸磨殺驢的機會,不會有被人褫奪軍權、磨滅軍功的機會,要眼看著這些我所打下來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從都護府變成州,讓中原的語言廣布四海!”

“現在阿耶敢問,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於我嗎?”

他敢嗎?

這一句砸在李治麵前的話,在林蔭之間猶有回響。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無武器,就連那隻用來攥住韁繩的手套也被她丟在了來時的地方,她卻好像還有著開山鎮石之威。

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麵前的凜冽之氣,讓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幾分氣勢,也當即答出了一句話。

“可你總歸是一位公主!”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調侃地回道,“是必須有個駙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駙馬有過錯的公主?還是無論哪個弟弟當了皇帝都能做長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說,是狼子野心意圖謀逆的公主?”

李治麵色驟變:“你放肆!”

她這三句話裏分明暗指了三個早已在她前頭的例子。

因體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隻怕在後世的記載裏隻會是個因先後兩任駙馬和天子之間矛盾的中間人,無人會關注這個也是長孫皇後所出的女兒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前朝大漢的館陶公主,傳至如今的也不過是將女兒嫁給了漢武帝劉徹的這次投機。

而那狼子野心意圖謀逆的公主,距離如今也不過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時間而已,正是那位高陽公主。後世又會如何來形容她呢?

這其中既有兩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讓他覺得,那像是淩空而來的一記重擊,打在了他的心窩上。

可一個麵對千軍萬馬尚且不可能有所變色的人,又如何會因為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縮。

她看得出來,她這位父親,這位大唐的天子,在這驟然間掀起的反抗麵前詞窮,又何嘗不是他力貧的表現。

“我若放肆,那也是阿耶您造成的。當年是誰告訴我,大唐缺少能夠獨當一麵的自己人作為將領,讓我自此走上了這樣一條路。”

這確實是李治自己親口說出的話,以至於他根本難以看出,他的女兒選擇了征戰沙場,分明還有更為主動的理由。

而後麵的話他好像更沒有反駁的餘地。

“是誰問弘化姑母,吐穀渾在吐蕃的侵吞之下能支持多久,讓吐穀渾先失去了國主,不得不由我橫渡雪山出兵。是誰覺得外族將領並不可靠,後起將領難以為繼,不得不讓我繼續統兵出征。阿耶敢說,您同意我將封地選在泊汋,沒有防著李謹行這個靺鞨人的意思嗎?”

李清月振振有詞:“是!我確實可以像是臨川姑母一樣隻在天後身邊輔佐,幫著頒發詔令,整理文書,但我既然已經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就不可能做個尋常的公主,把軍權全部卸下來。”

“那些府兵知道跟著我才能吃飽飯打勝仗,那些坐鎮四方的將領知道我能去給她們提供支援,那些投降於大唐的外族將軍知道,他們倘若再生叛亂之心,我也有這個本事用一隻手將他們按下去——這便是今日的實情。”

“您說得好生輕巧,什麽叫做我歸根到底隻是個公主!”

她的眼睛在這一刻黑沉得嚇人:“李弘也說得很輕巧,仿佛交出軍糧隻是賑濟災民的手段,扣押士卒在隴右也是節省糧食支出,李賢除了早年間的校閱府兵毫不知軍事,朝堂上的世家公卿甚至還覺折衝府的永業田侵占了他們的利益,他們比之我這個公主還要不如!”

“但你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李治的聲音也像是被這一句句誅心之言給催生得愈加響亮。

既做不了皇帝,那便不該有這等宛然已經失控的兵權。

偏偏李治又必須承認,安定剛才說的有一段話是對的。

下到府兵,上到將領,沒有人會接受她被以一種毫無理由的方式剝奪軍權。

倘若安定公主失權,阿史那賀魯當年掀起反叛的教訓,恐怕就在眼前了。

當年的李治初登天子寶座,也不曾讓風疾發作到這個地步,有這個底氣拿出七年的時間來平定叛亂,但如今的李治已被疾病、權鬥、兒孫債給一步步磨去了心誌,又哪裏還能輕易許出七年之諾用來掃清疆土。

他隻是用一種愈發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著麵前的這個女兒。

“我不想跟阿耶鬨成這樣。”李清月嘆了口氣,“送別李弘的時候我還又罵過他一次,說他和世家勾結實在是不孝,也完全不明白阿耶的畢生所求,更不明白阿娘在其中做出了多少貢獻。我總不能……”

眼前的林中光斑,讓李治本就不太清明的目光裏也多出了一道道炫光,讓他在這句軟化下來的語氣裏,好像重新看到了那個跑到他麵前來詢問的小姑娘。

那個時候,他對女兒的稱呼還是阿菟,而不是一句何其冷淡的安定。

李清月的那句未儘之言,聽來有幾分哽咽的意味,像是在說,她絕不能比李弘還不孝,再將阿耶給氣病倒一句。

奈何時間是不能倒退的。

所以李治再無法弄明白,到底為何他的子女跟他之間,會在不知不覺中,鬨到了比父親那一代的時候還要不可開交的地步。

他隻知道,就算安定和他還不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在這份後輩與長輩的此消彼長之間,他知道自己依然需要做點什麽,來阻遏住這個趨勢。

他像是在跟自己說,也像是在跟麵前的女兒說:“安定,我已給不了你更多的東西了。”

安定公主,上柱國,右武衛大將軍,安東大都護,這是一連串位極人臣的名號。

就像蘇定方一般,再要加封的話,隻能封到她的子女身上。

但她甚至不想在這個早該成親的年紀出嫁!

這就是君王與臣子之間的矛盾,也是父親和女兒之間的矛盾。

除非有一方真正停住腳步。

他希望這個人不會是他。

可他在這沸騰而煎熬的情緒裏,聽到的卻是一句依然不曾猶豫的答案:“您可以的。”

直到說完了這四個字,李清月才有一瞬的沉默,像是在考慮,她到底要不要將自己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先一步在她目光中閃過的下定決心,卻像是在告訴著麵前之人,她必須要說,也不得不爭。

“我要安定公主這四個字的前麵再多出兩個字,有別於尋常公主的地位,哪怕新的太子再立,哪怕您的權柄會挪交到下一任天子的手中,他都不能對著他的姐姐舉起屠刀。”

李治感覺到掌心有一陣鈍鈍作痛,“哪兩個字?”

“鎮國。”李清月迎著李治的目光,給出了這個答案,“鎮國安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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