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1 / 2)







第248章

李賢當然見過死人。

鹹亨雪災之時, 他曾經被阿娘帶著前往雍州賑災,見過不少挨餓受凍的百姓。

他們在還沒等來朝廷救濟的時候,就已經凍死在了雪地裏。

但彼時的李賢自己身著厚厚的棉衣保暖, 手裏還有火爐驅寒,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在這樣的天氣沒法活下去, 為什麽他們的家中甚至湊不出購置防寒衣物的錢。

那些已經凍僵在郊野的屍體很快就被肆虐的風雪掩埋在了下麵,自他所在的位置也隻能勉強辨認出人形來, 若是說服自己將其看作雪人,好像也便沒那麽可怕了。

但他從未見過有人將殺人殺成這般砍瓜切菜的模樣, 就好像那也不過如此而已。

鮮血噴濺、人頭落地的景象第一次距離他這個太子這麽近, 近到幾乎下一刻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來了!

頭腦的空白和胃裏的翻湧在同一時間占據了他的軀體,讓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乃是此地的主帥、大唐的太子,合該在此時拿出足夠端正威嚴的表現, 以讓這些動輒生出異心的家夥有所收斂,而不是直接吐了出來。

若非沿途的顛簸和沙塵, 讓李賢在抵達東。突厥牙帳之前變得沒什麽胃口,隻想著等安頓下來後再吃頓好的, 那此刻的情形還要更難看得多,不會隻是吐出些酸水來。

可就算如此,也足夠讓人震驚了。

阿史德元珍才因王本立的公報私仇,挨了三十軍棍,要想起身都還有些艱難, 但在溫傅的幫助下, 依然出現在了此地, 便這麽冷眼看著眼前的場麵,也越發確定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

這位大唐太子仿佛直到有人將絹帕遞交到了他的麵前, 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現在並不是他一個人獨處的場合。

有那麽多人看著呢。

“太子……無事吧?”阿史德契骨眼神微閃,還是選擇走上了前來。

“……無事。”李賢擺了擺手,“有些水土不服。”

這當然也解釋得通,若是水土不服引發了不適,在受到鮮血氣味刺激的時候,或許還真是要吐出來。

可當李賢麵色猶有幾分蒼白地被侍從攙扶下去之時,誰若真覺得那隻是水土不服,那才真是個蠢貨!

……

“我早說了,大唐此次調兵真像是個玩笑!”

阿史德元珍疾步走回營帳的下一刻,便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隨後一步跟來的溫傅連忙往外看了看,見周邊並無唐軍人手,應當也沒有外人聽到他的這句話,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我聲音很輕的,我也知道不能再讓人抓住把柄。”

溫傅朝著元珍看去,就見他確然是一副神情平靜的樣子,與其說他那是忿忿不平的意氣用事,還不如說,他是在以一種極儘嘲諷的語氣做出對今日場麵的分析。

元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你也看到那位太子的表現了?若他隻是從未參與戰事,我也姑且不多說什麽了,但他居然連見到殺人場麵都怕!這算是個什麽道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平日裏司空見慣的場麵,是在給李賢一個下馬威呢。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動輒死傷便有成百上千之多,到了那個時候,別人的主帥是在督軍指揮,我們的主帥卻在因為士卒的死傷而吐得昏天黑地。可別告訴我,他在上戰場之前,連一隻雞都沒親自殺過!”

“那應該不至於,”溫傅回道,“大唐貴胄有田獵習慣,他身為太子肯定不會缺席。”

阿史德元珍挑了挑眉,想說的話已在不言之中。

溫傅的這句答案絲毫也不像是在為李賢開脫,反而更進一步地讓人看到 ,這位太子到底有多不適合戰場。

這樣的人在家中打打獵也就算了,為何非要到戰場上來,拿他們這些人的性命開玩笑!

“我剛才聽到你和你父親有交談兩句,他怎麽說?”元珍想了想,重新開口問道。

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契骨之前提出的最後一種可能性,已經被李賢自己給粉碎在了當場。

李賢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像是安定公主一般長於出征,仿佛是個天生的將才。

元珍甚至不得不去懷疑,大唐天子將這位太子派遣到邊境來,是不是就為了讓鐵勒仆固部和他們東。突厥在他的手底下損兵折將,以方便大唐隨後的接管掌控。

若真如此的話,憑什麽要求他們始終處在這等狼狽的狀態,任由大唐擺布。

合該再做點什麽,以擺脫今日的困局!

溫傅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他說……再等等。”

元珍臉色一沉:“到底有什麽好等的!”

溫傅囁嚅:“高將軍快到了,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元珍靜靜地看著溫傅好一陣,不知道自己該當做出些什麽回應來。

倒是後背的一陣陣作痛則始終在提醒著他,讓他得以處在絕對冷靜的狀態之中。“難道還等他能在長途跋涉抵達邊境之後,什麽都不做就被勸說回去嗎?”

在方才短暫的會麵中,元珍看到了李賢的掩飾,也看到了——

他絕不可能退回去的“決心”。

他怕歸怕,還會打腫臉充場麵呢。

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做到知難而退呢?

阿史德元珍更知道一件事,按照中原的規矩,一位將軍橫豎是越不過太子去的……

高侃和李賢之間,應該也不例外。

但在真正拿出一個結果之前,這個頭疼的問題還是先被拋到了高侃的麵前。

他因募兵和督辦兵甲器械的緣故,比起李賢還要稍微晚一點抵達此地。

但還不等他緩口氣,他就聽到了下屬彙報上來的消息,讓他直接像是被人在腳底打了釘子一般愣在了當場。

他過了好半晌才平順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轉向報信之人:“你剛才說,太子他在剛入突厥營地的時候,便因見到了處決探子的場麵被嚇得吐了?”

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沒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來,那負責報信之人便將情況都原原本本的說了。

可這份實話,卻真是讓高侃兩耳一陣轟鳴作響。

“將軍。”

“我……”高侃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自己該當說些什麽來體現自己此時的心情。

一想到這些東。突厥人可能將李賢的表現當成是他們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覺得自己好一陣胸悶氣短。

或許還要加上一個人,正是自遙領單於都護到如今,都不曾親自來到此地的李旭輪。

偏偏這兩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周王,在他這個將領的立場根本不能做出指責。

他絕不能去說,太子為何要將臉丟在此地,又為何要讓士氣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損。

可他頭疼啊。

也難怪他在方才抵達此地的時候,發覺守營的突厥士卒對他投來的目光有那麽幾分微妙。

“……太子在何處?”

“已在營地中歇下了。”

既然對外說的水土不服,總還是要將戲做個全套的。李賢就顯然是這麽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時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樣子出現在營中。

高侃憋了一口氣:“我去看看!”

他也顧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帶兵趕路覆上的一層沙塵,直接保持著身著輕甲腰挎長劍、隨時可以出戰的樣子,朝著太子營帳而去。

李賢剛聞聲而起,意圖出去迎接一番這位高將軍,就見對方在受準入帳後板著一張臉,直接跪在了他的麵前。

李賢驚了一跳:“高將軍何必行此大禮。”

阿耶曾經和他說過,現如今天下將領裏,和他姐姐關係並不算太密切的已經並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國公李勣過世之前的遺言之中說過,涼國公年紀漸長,不能再按當年那等渡河強攻的打法讓他出征,否則難保不會有性命之憂,那麽唯獨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為出色了。

哪怕在英國公的說法裏,高侃隻能為將不能為帥,那也是對李賢來說務必把握住的幫手。

若要讓此戰進行順遂,得以獲勝歸來,李賢必須好好將高侃拉攏在手下。

可好像他見到高侃的第一麵,氣氛就有些不太尋常。

他就這麽跪在了自己的麵前。

高侃沉聲回道:“我不僅僅是在為自己行此大禮,也是在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禮節,想請太子給我一個答複。”

李賢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將軍先起來說話。”

高侃沒有動。多年征戰足以讓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著巋然不動,根本不是以李賢的力氣能夠扶起來的。

“我想請問太子,您是否願意退兵換將?”

李賢麵色一變,驚道:“高將軍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絕無中道放棄的道理。何況往來換人有所耽擱,便是讓塞外鐵勒諸部看了笑話,絕不能成。”

換將?

高侃雖未指名道姓,但李賢聽得出來,他分明是覺得自己的表現丟了臉,根本就是想要將安定公主替換到前線來。

但這樣一來,不僅是阿耶希望達成的願景會隨即化為泡影,就連李賢自己的臉麵也將從邊地丟到中原去。

到了那個時候,他這個太子隻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還要不堪!

他絕不願意如此。

可他卻並未看到,在他給出這個答案的時候,高侃無聲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說,他李賢怕讓鐵勒笑話他,讓關中的人笑話他,卻為何不怕大唐為人笑話,甚至是麵對戰敗的危機。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話已是極其僭越大膽地在說了,又怎能再將其他的話徹底挑明。

他霍然抬眸,接道:“那麽既然太子不願退,作戰並非兒戲,臣有一請,請太子務必聽從。”

沙場殺伐的氣勢在這一刻全無保留地從高侃的身上爆發出來,讓李賢險些為之一滯,隻憑借著本能開口:“高……高將軍且說來吧。”

高侃拍了拍手,營帳之外當即有人端著個東西走了進來。

雖然這手捧之物的外頭還包裹著一層布,依然不難讓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個人頭的大小。

李賢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測也一點也沒錯。當那塊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際,那顆頭顱便更為直接地呈現在了李賢的麵前。

沙土和鮮血彙合而成的臟汙,已讓人愈發看不清楚這張臉具體長著一副什麽樣子。隻有圓睜著的眼睛醒目到讓人險些後退一步。

“你這是?”

高侃回答的聲音裏很有幾分無奈:“太子殿下為中軍主帥,作戰陣前絕不能有失儀表現,令士卒分心!臣也隻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戰場殺人場麵怎麽辦,那就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

不就是一顆人頭嗎!那就先盯著它看,直到適應為止。

光看還不成,還得——

還得親自動手去做。

“高將軍真的過於大膽了些……”阿史那道真朝著李賢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發覺對方似乎還未能完全從昨日的情況中徹底緩過神來。

高侃嘆氣:“我有什麽辦法,總得給突厥人看個態度吧?”

他們覺得太子不敢殺人,甚至是恐懼戰場,那他們便讓太子先殺俘虜,作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們怕太子會隨意指揮,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讓太子將代表權力的軍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絕不會胡亂讓士卒出擊送命。

李賢本不想有人以這等方式分去他的戰功,卻也隻能答應下這樣的選擇。

誰讓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錯的事情。

在做出的兩項彌補麵前,雖然也將太子此前軟弱的一麵給坐實了,但善於改過也未嘗不是一項美德,起碼在行軍之時,能聽得進去有經驗將領的話,絕對是一件好事。

李賢可以感覺到,在他遵從高侃的意思做出這兩件事後,東。突厥首領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顯和緩了不少。仿佛對於這場戰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馬而前的時候依然有幾分精神恍惚,仿佛隻要一閉眼就能看到舉劍殺人之時的鮮血噴濺。

這讓他握住韁繩的手依然不住地顫抖。

然而對於高侃來說,光隻做到了這一點還遠遠不夠。

他低聲說道:“昨日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想問問陛下,他是不是覺得做父親的會打仗,兒子孫子就一定會,做姐姐的會打仗,做弟弟的還能青出於藍。”

說到這裏,他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般,朝著道真說道:“抱歉,我沒有說你和郭將軍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臉麻木:“……你就算直說也沒事。”

郭待封為名將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將所生,還有個已坐鎮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這套邏輯下麵的?

“可惜長安城裏的人沒勸得動,你也沒勸得動,那就隻能當心一些行事了。”

起碼太子殿下雖不肯走,但也沒死要麵子到那個地步。

高侃並不覺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當心一些也沒用。反正從此地到抵達漠北,還有一個月的行軍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談談領兵之法。”

他從來沒感覺到,打仗居然會是這麽艱難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隻需要管統兵對敵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並出征的時候那就更簡單了。

但現在,他居然還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僅僅是教打仗了,他還要教太子如何平複殺人之後的情緒,以求做個合格的將領。

高侃心累得無以複加。

若是在其他時候,當帝師或許是個好差事,今日卻絕不是。

在發覺隨同太子自關中出兵的士卒,可能並不僅僅是因為太子怕死人這件事而士氣不高後,高侃隻差沒將“任重而道遠”這幾個字直接掛在自己的臉上。

說是說的還有時間,但這樣的時間又有多少呢。

他們的對手再如何因各自為戰,在給大戰帶來的麻煩上少於高麗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會因為個人的偉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潰散而逃,讓李賢直接撿一個便宜。

而對於身處長安的陛下來說,單於都護府的傷亡隻是寥寥數筆,應當容易應付,可對於高侃來說,那都是多濫葛部能夠自如往來於漠南漠北的實力憑證啊!

在行軍途中,甚至還有各種事情打斷著這份臨時發起的教學。

正是這草原之上的浩蕩天威。

大唐的萬餘府兵和單於都護府的萬餘突厥兵卒連綴而行,在途經的沙磧之上揚起了一片煙塵。

但這些,都比不過北方的沙塵呼嘯而過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幾乎陷入昏黃之色裏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賢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風之處,但依然能感覺到洶湧的沙塵,像是要將他給直接掩埋在下頭。

他根本不敢睜開眼睛,還得費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讓自己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間。

而在這邊境的狂風之中,隨風而動的又何止是沙塵,還是石礫橫飛,若是當頭落下必定要砸出個好歹來。

李賢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在他費力地眯著一條線去看外頭景象的時候,依然隻能看到身邊的寥寥幾人,僅能從四方的馬嘶人響裏,聽出在他周圍的依然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直到又過了許久,他才感覺到自己的手上臉上的風慢慢地停了下來,就連頭頂的天空也重新顯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他也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隨時對他發起支援。

沙暴過去了。

現在這位儘職儘責的將軍總算能有餘暇清掃了兩下身上的塵土,又咳了一陣,轉頭去清點人手的缺損。

“幸好隻是一場小風沙。”高侃仰頭望了望天色,又慶幸地朝著周邊看了一眼。

李賢麵色僵硬地聽著高侃和他說,這樣的風沙在春季很常見,還遠不到將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將人短暫地衝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攏在一起。

可這若是都能算小風沙的話,這沙磧之中真正的災難會到什麽地步?

阿耶所謂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嗎?

李賢回答不上來。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趕來,讓他暫時沒有心思去想這樣的問題。

“發生了何事?”

朝著他走來的阿史德溫傅以首領之子的身份,出任著突厥隊伍和大唐府兵之間的聯係人,李賢也很是喜歡對方並不像是尋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時,他的臉上卻寫滿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麽難題。

聽李賢發問,溫傅連忙答道:“我們這邊少了四五百人,隨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還有……我堂弟元珍。”

李賢愕然:“怎麽會這樣?”

若按照高侃所說是小風沙的話,根本不應該帶來多大的傷亡。

但此次出征的這一路人在沒和仆固將軍會合之前也才兩萬多人,四五百已是個相當之多的數字了!

以單於都護府長史身份隨同出征的王本立剛要出聲,就見溫傅看向了他,罕見地擺出了滿臉怒容:“那還不都是怪他!”

王本立:“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是你自己弄丟了軍糧,被鐵勒人搶了去,卻非要將這罪責歸咎到我堂弟的頭上,趕在太子殿下抵達之前對他用刑。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太子出征之事茲事體大,我堂弟統領降戶,對於北地地形尤為熟知,按照我父親的安排,元珍絕不能缺席,便帶傷跟上。卻因體力緣故一直落在後頭。”

溫傅目光中冷意更重:“要不是因為如此,他怎麽有可能在沙暴之中和我們走散了!”

他突然一下便朝著李賢跪了下來:“懇請太子殿下開恩,讓我等前去尋人。沙暴時間不長,應當能將人找回來。”

“這……”李賢有些猶豫。

他聽出來了,這個走丟的人應該和都護府長史之間存在矛盾,若是在此時下達找人的命令,說不定還會讓這份矛盾直接擺在台麵上。

但不找,好像也沒法規避掉這個問題,反而會失了阿史德氏的忠心。

但若是找人的話,便要在這沙磧之中暫時停留下來,誰知會不會在今日的小沙暴之後便迎來更大的災難。

他已經見識過一次這樣的情況了,就已將肆意縱馬塞外的信心丟到了穀底,若是再出什麽岔子,他自己的安危怕是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何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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