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2 / 2)







而是一封改元的詔令。

對李治來說,鹹亨這個年號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它都不隻是沒能達成諸事亨達的目標,根本就是在克他!

鹹亨元年,大唐境內各地的天災還在持續著總章年間的情況,甚至出現了大賀氏部落叛亂的情況,也因英國公李勣的過世,讓李治再失去了一方股肱助力。

鹹亨二年吐蕃舉兵,雖然因他還有安定這個好女兒將其擊退,甚至將吐蕃逼入衛藏四如之地,但這份赫赫戰功卻顯然沒給他帶來多少實質性的好處,反而是讓安定手中的軍權再進一步攀升。

而在鹹亨二年的年末,鹹亨三年的年初,他先是下詔廢黜了李弘的太子之位,又徹底失去了這個兒子。

現在,又是鹹亨三年的征討北方戰事落下帷幕。

明明大唐才是勝利的一方,李治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在此戰之後,無論是從正統詔令的角度,還是從身體條件上來說,李賢都再不可能成為大唐的太子。

安定卻與李賢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以堪稱勢如破竹的速度擊潰了屯紮在邊境的突厥兵馬。自遼東發兵的安定部下,也成功趕在高侃大軍被攻破之前抵達了前線,臨陣斬殺了多濫葛部的首領。

多可笑啊。若是讓外人看來,他這位大唐的君王該當感到滿意了。

是他給出了鎮國安定公主的封號,也由安定回出了一個當得起“鎮國”二字的答卷,說她的存在是在力挽狂瀾也毫不為過。

可這諸事皆亨的,分明不是他,而是安定……和天後。

這鹹亨三年年初的製舉取士和珠英學士的考核,為大唐各地增添了不少新的官員,到了年末之時,也已陸續傳回了不少好消息。

比如前去碎葉水建城的劉旋和郭元振,在建城之前還和大食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摩擦,被二人統領自安西都護借調來的兵馬給擊退了回去。

再比如被派遣前往江南督辦水利要務的幾人,也將今年的督建水渠、改善湖田布局之事條理清晰地奏報到了中央。

這些功勞,理當因她們乃是天後門生、或是天後直屬的珠英學士,而歸功於天後陛下,而不是他這位天皇。

李治既覺這是被一步步推動的時勢所趨,又不得不將自己僅存的希望寄托在……玄學之上。

他要改換一個年號。

這個被他決定下來的年號,叫做上元。

上元是個很特別的節日。它是道教傳統之中,上元賜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誕辰。

對於尊奉道教為國教,將老子李耳認為祖宗的大唐來說,當然是個再吉利不過的節日。

若是將其作為年號,也理所應當能夠給他帶來一些氣運的轉機。

至於這到底是不是一種示弱之舉,就實在不好說了。

李治沒法不做出這等近乎求神的行動,誰讓前幾日他剛打算和天後商議立周王為太子,就收到了他病倒的消息。

在這一刻,明明朝堂之上都在恭賀於他北疆得以平定,他卻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孤立無援。

而現在這封送到他麵前的軍報,更是以一種在他眼前跳動的模糊字跡,彰顯著一派崢嶸鋒利的氣勢,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若非李治自恃自己還有幾分冷靜,就該當直接將這封文書給丟出去。

也還沒等他做出這個舉動,就已先有一隻手,將它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

武媚娘掃了一圈文書之上的字樣,頓時明白了李治這極力壓製著的憋屈到底從何而來。“陛下覺得這上頭建議的官職委任有問題?”

李治沒吭聲。

但他壓低的眉頭無疑是將他的態度給傳遞清楚了。

有問題,問題大了去了!

他還從沒見過,得勝歸來的將領除了告知戰績之外,居然還將對於打下來的地盤由哪位將領負責坐鎮,又由哪位官員負責統籌政務,都給全部安排下來的。

仿佛這片地方隨著她的出兵,已經被徹底劃進了她的地盤。現在的暫代職權,都已是按照將來如何所設置的,唯獨缺的,就是他的一道詔令而已。

這像什麽話!

他父親當年乾過這種事嗎?

他剛想到這裏,就聽武媚娘接道:“陛下不必啞口無言,要我說安定這信中還給您留了一點情麵。”

李治臉色一僵:“……她給我留什麽情麵了?”

別以為他看不出來,安定話中訓斥的是李賢的表現,還不是在暗指他當時就不該派遣李賢出戰。

她將懲戒李賢的舉動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又如何不是在將李唐皇室的臉麵,或者說是他李治的臉麵當眾往地上踩。

武媚娘輕笑了一聲:“現在在軍報裏提前和您交代,總好過朝堂之上當庭提出,讓群臣都知道您安排不出個合適的人選要好吧?就以高將軍來說,安定敢讓他繼續坐鎮北地,號稱絕不讓北方胡人越過受降城,您敢嗎?”

“我……”李治一時語塞。

隻怕他不會將高侃放在那裏,就算還要用高侃的帶兵能力,他也不會讓他繼續留在北方。

可若是他真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隻怕安定就要在朝堂上直接跟他吵起來了。

就連理由都是現成的——他不知兵!

若真鬨到了這一步,才真是麵子徹底沒了。

可這句解釋還不如別解釋,同樣讓人聽得鬱悶!

偏偏自天後將那一隻茶杯摔碎在他麵前的那一刻起,李治便沒再從她那裏收到多少好臉色,也隻能聽著她說出這等紮心的“實話”。

李治最終也隻擠出了一句話:“可她不該將單於都護府的變更都給擅自定下了!”

大唐的邊境方圓,總應該先由皇帝來定的,而不是……

不是以這等草率卻又篤定的方式,被寫在這軍報之中。

“那您想要她如何呢?”武媚娘神情一冷,“您想要她循規蹈矩,想要安東都護也一定要收到了天皇詔令再行出兵,為大唐的萬餘府兵直接收屍?還是想要她在將弟弟救出後還要放棄穩定軍心,對這個招來兵敗的混賬禮待有加?”

“又或者您覺得這漠北草原的都督府名存實亡,草原各部各有算盤,才是最應當維係的局麵,她不該在擊潰了叛軍之後,在漠北建立那座受降城?”

李治啞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麽意思,”武媚娘完全沒因他的這句退讓而止住話茬,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既然這朝堂之上,是辦不成事的人要退下去,那到了這邊境之地,安定覺得這樣的安排能確保北地太平,您也最好別提出什麽反對的想法,到時候裏外都不好看。”

“有安定為您排憂解難您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非要讓自己被一次次地氣到嘔血,氣到風疾複發。”

李治眼皮一跳:“……我若真什麽都不管了,那還叫什麽皇帝!”

總不能說他比朝臣先一步知道安定做出的安排,那就叫做擁有決策權吧?

天下何來這等荒唐的事情!

可他的這句話,好像並沒有人能當即給出支持。

隻有麵前的天後重新開了口:“我沒說您什麽都不必管,所以我今日來,是向陛下奏陳兩件事的。”

李治沉默了一陣,還是回道:“你說吧。”

武媚娘說道:“吏部尚書的死訊已經在賢兒被救出後得以確定,此人屍骨無存,要以何種方式下葬,又要被敲定一個什麽諡號,我管不著,但這個職位必須儘快換人擔任。這個位置,勞煩陛下允許我來選人,我怕陛下再因伴讀同窗之情,選出第二個李敬玄來!”

李治麵色驟變:“你這話過分了!”

什麽叫做怕他選出第二個李敬玄來?

那分明是要將選官調派的權柄徹底從他的手上奪去!

“我有說錯什麽話嗎?”武媚娘唇角含著一縷嘲諷之色,“陛下一麵要打擊世家結黨,一麵又顧念舊情,明知李敬玄此人是何等行事作風,還要讓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絲毫不怕他將聯宗趙郡李氏、結親高門大戶的本事用在考評官員之上。”

“既然您覺得,有我這位天後從旁監管,足以讓他無法做出什麽更為惡劣的行徑,那還不如直接將這個權力交給我。”

“你……”這話聽得李治連心口都一陣陣地發疼,但更疼的還是他的頭。

誰讓在他的麵前,既有安定那封再爭一地的奏報,還有天後趁勢而起的言語如刀。

他隻覺在這步步緊逼中,那張寫有上元二字的白紙,似乎根本無法成為一張鎮壓局麵的祥瑞符紙。

“陛下說不出反對的理由,那我就當事情按這麽辦了。”武媚娘接道,“另一件事——”

李治額角的青筋不受控製地鼓脹。

他哪裏是說不出什麽反對的理由,而是當權力已太久留在天後手中的時候,他要再想將其收回來,便已沒有那麽容易。

他也毫不懷疑,在他一舉斷送了李敬玄的命,險些讓高侃和道真被李賢連累致死之後,朝堂之上的官員對於是否要堅定聽從天皇指令,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他繼續扶持上位的人到底是會被很快拉下台去,還是為天後所控,他竟已無法給出一個篤定的判斷。

但他怎麽都沒想到,她的下一句話還要像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我有意向朝中下令,為迎接凱旋大軍,今冬巡幸洛陽。”

李治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媚娘,你這是在請我拿定主意,還是在告訴我,我應該去哪兒?”

這一句話,比之前吏部尚書的那件事,還要像是一句通知。

什麽叫做她沒說他什麽都不必管……

這等“奏陳”,也不過是多走了一個流程罷了!

可麵對著他這句怒氣上湧的質問,武媚娘的神情從容如昔,開口答道:“陛下不該做這件事嗎?您想要直接改元易號,將這鹹亨年間的種種事端全部翻篇重來,但總會有人將這件事記在心中的。”

“若是換一個聖明天子坐在這裏,年初的荒謬進軍,府兵受難,百姓遭災,該當領罪的何止是李賢,天子也該當罪己思過了!我如今也不過是請您移駕洛陽,為此事在年末收關,給安定和隨行將士一份更為體麵的迎接大典,您難道不該從善如流地接受嗎?”

從年頭到年尾,這場鬨劇該當結束了!這便是她的想法。

這一次,李治的沉默持續了遠比先前更長的時間。

他低垂著頭,就連站在他麵前的武媚娘也沒能看清他的表情,也無法看出,他那顫抖了一瞬的脊背,到底還有沒有繼續反抗的力道。

但武媚娘聽到了他的答案:“……好,我去洛陽。”

他是該去迎接這回返的大軍。

哪怕他既不知道再見到李賢的時候,他該當和這個兒子說些什麽,更怕見到李賢對他痛恨的眼神,也不知道再見到李清月的時候,對於這個幾乎手握天下兵馬的女兒說些什麽,他都已沒有了逃避退縮的機會。

隻是再如何做足了心理準備,當天子登上啟程洛陽的車輿之時,朝著這邊望去的朝臣,都各有一番想法湧上了心頭。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並不愚蠢,也在官場之上混出了經驗。

實在不難看出,天皇陛下……他簡直像是被推向洛陽的。

要知道,當年的洛陽被定為東都之時,在詔令之中曾經有這樣一句話,說的是——

此都中茲豫州,通賦貢於四方,交乎風雨,均朝宗於萬國。①

可陛下此時,還記得這句話嗎?

就算他記得,他還有當年令禮官寫下這句話時鯨吞四海的氣度嗎?

閻立本給不出一個答案。

他原本想將這啟程東都巡幸的畫麵畫下來,但在畫麵的中心似乎已從天皇變成天後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畫筆有一點沉重。

……

隻有車架滾滾,直朝洛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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