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1 / 2)







第262章

李治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

閻立本為了請辭而說的理由, 固然是能夠說得通,但值此朝堂局勢莫測之時,李治最需要的, 莫過於能站在他身邊的人。

從身份到履歷,閻立本都當然不會倒向天後的那一方——哪怕他曾經和安定有過不少往來,李治也自信能夠確認這一點。

正因如此, 他無比放心閻立本坐在左相的位置上,作為朝堂中的一個標杆。

他怎麽能接受對方在此時“急流勇退”!

他不該走的!

“另舉賢能?”李治自嘲一笑。

打從他的身體衰弱下去, 甚至到了二聖臨朝的地步後,天後在朝堂之上所做的事情遠比他要多。到了連製舉都由她來舉辦之後, 更是將擢選官吏的門路把握在了手中。

恐怕那些朝臣還都不知道, 李敬玄出征而亡,也變成了天後意圖把持吏部事宜的借口,也即將在幾日後得以落實。

他毫不懷疑, 一旦閻立本退下去,在鎮國安定公主的支持之下, 天後勢必會將這個左相的位置也交給自己人。

到了那個時候,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又要朝著孤立無援的方向再走出一步?

“我上哪兒另舉賢能取代你的位置。”

閻立本啞然了一瞬, 很想說自己其實沒有這樣大的本事,值得陛下說出這樣的話來。但對上了李治此刻的痛心疾首之色,他又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麽人神共憤之事。

可一想到當日他和劉仁軌的交談,就連劉仁軌這等為民辦事百無禁忌的狠角色, 都在發覺這奪儲之爭局勢緊張後, 想要選擇請辭以避開風波, 閻立本就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因為陛下的“示弱”, 便繼續留在這等危險的地方。

他就一破畫畫的,他能乾什麽啊!

他朝著李治解釋:“陛下這話未免失之偏頗。方今天下賢才雲集,能者廣布四海,怎會缺我一個名不副實的左相。臣年事已高,日日唯恐舉止有失,老邁昏聵以至貽害社稷,有負先帝和陛下所托啊。”

李治額角鈍鈍作痛,隻覺閻立本就差沒再多說出一句晚節不保來。“……你真不再多考慮考慮?”

閻立本果斷回道:“臣實是有心無力,也該從這個位置上退下去了。倘若陛下仍需老臣操持畫筆,臣自是責無旁貸,但若是……”

李治咬牙切齒:“若是有政務之上的事宜,就不必問你了是嗎?”

眼見閻立本唯恐表達稍慢便讓他誤會了什麽,在聽到這句發問後,點頭點得比什麽都快,李治好懸沒被他給直接氣出個好歹。

但……

但他又意識到,這出左相請辭已在閻立本處成了定論,他若強行將人留下,也不過是讓旁人看個笑話而已,倒還不如成全了他的想法。

這份自他父親開始和對方締結的君臣關係,也該當在數十年後畫上一個圓滿的收尾。

他拉著一個年過七旬的老臣,絕不允許他請辭,又成何體統!

李治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擺了擺手:“罷了,你走吧。”

要走的人,就算強行將人留下來,也未必能在隨後的風浪中堅決地擁躉於他,那就讓他走!

他還能趕在閻立本請辭的消息送到天後那兒之前,儘快敲定一個新的左相人選。

見閻立本還踟躕在原地,李治眉頭一挑:“還愣在這裏做什麽,走啊!”

閻立本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看得出來李治說出這話的時候,臉上到底有多少失望之色。但他既已做出了這個決定,也得到了許可,總不能再折返回到原先的情況。

至多便是在往門邊走去的時候又猶豫在了原地一陣,不知要不要將劉仁軌也要請辭這件事,也向陛下詢問一二。

反正要找接任的官員了,那就乾脆兩個一起找好算了。

但想想說不定這件事早已有了個定論了,他還是別說了。

“等等。”

李治突然出聲,打斷了閻立本往外走出的腳步。

“你要走無妨,距離新年改元也不剩多久了,將這些瑣碎事情處理了再走,朕也好趁此時機,選出個合適的接替者。”

李治又多補充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對外傳出風聲。”

到時候,他也可以趁著改元大赦,給閻立本安排一個養老的虛職,再順理成章地將左相這個位置空出來,總好過在這大軍凱旋之時,群臣身在東都,閻立本就忽然請辭,惹來說什麽的都有。

閻立本頷首應下,而後告退離去。

李治在原地乾坐了一陣,忽然麵上閃過了一陣惱怒之色,一把將那封請辭的奏書給丟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混賬!”

他答應閻立本,又做出收尾安排的話還算體麵,可這完全改變不了他此刻的情緒動蕩。

太宗在位之時,淩煙閣二十四功臣隻有表現卓越還是沒能入選的,斷然沒有無人可用的情況。為何在他這裏,就成了今日這樣可笑的局麵!

可長孫無忌死了,褚遂良死了,蘇定方死了,李勣死了,他就算想要問策,也根本不知道該當向誰去問!

簡直可笑又可悲至極。

……

當韓王李元嘉來到洛陽宮中拜謁的時候,便發覺李治的舉止愈發憊懶了。

但這顯然不是因為冬日嚴寒,終於在此時變成了雪落東都,將屋舍都籠罩在白雪皚皚中,也將人給凍結在了此地。

而是因為,對於陛下來說,又有什麽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發生了,也讓他又遭到了一次打擊。

眼見韓王入殿,李治方才緩緩地抬起了頭:“你來做什麽?”

自李博乂於今年病故後,李元嘉從他這裏接過了禮部尚書的位置。

所以此時他確實有事要找李治,而並不隻是為李元軌和他說及的事情而來。

他道:“杞王有奏表送往禮部,希望由我等為之轉交陛下。”

李治眉頭一皺:“他能有什麽事?”

杞王李上金,正是李治唯獨剩下的一個不是天後所出的兒子。

當年長孫無忌被定罪時,任職刑部尚書的長孫祥和杞王府屬官有所往來。雖然並未將這個謀逆的罪名也給一並牽扯到李上金的身上,但李治向來沒對這個兒子有任何一點關注,都已快將他當作是個死人了。

哪知道,會突然從李元嘉這裏聽到他來。

李元嘉答道:“陛下巡幸洛陽,又有改元之議,杞王也有心為陛下送上祝賀,隻是因他先前不在關中,便沒在同行的隊伍之中。現在想問……可否出席年節之禮。”

聽到隻是這等無關緊要的事情,李治漫不經心地回道:“你轉告他,他該在哪裏待著就在哪裏,少做一些惹人心煩的事情。”

李元嘉垂眸應道:“臣明白了。”

不過他明白的,可不隻是李治對於新年慶典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對於未來繼承人的態度。

看來,無論這儲君之爭是否已到了一死一傷一病的地步,又是否在朝中已隱約出現了安定公主要來一爭儲君之位的跡象,在天皇陛下這裏,最不會被考慮到的,就是李上金。

或許他和天後之間需要有一場鬥爭,但這個鬥爭絕不能以讓他都無法接受的方式存在,甚至到徹底顛覆局麵、惹來朝堂動蕩的地步。

如此說來,李元軌的有些想法,就得由他去敲打敲打。

誰讓越王李貞和霍王李元軌的撥亂反正之計,因安定公主勢強,原本就沒什麽可操作的餘地,就算真要做,也必須拿到天皇陛下的首肯。

但很顯然,李治不會選擇李上金,也不會改變二聖臨朝的格局……

那留給宗室從中插手的餘地,就實在不多了。

“還有什麽事嗎?”李治問道。

李元嘉回道:“其他的事情都已奏報到天後那裏了,東都有司已與天後配合了多次,不需禮部多加過問……”

唯獨需要天皇陛下親自定奪的,也就是他那個兒子而已。

聽到這一句,李治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竟不知自己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一句如實陳述的話而生氣。

然而往前追溯,天後到底是因何緣故才能在這東都洛陽獲得如此之大的權力,又能在民間有這樣高的聲望,還得怪他!

但這些話,又並不適合與李元嘉說起。

他語氣平和地回道:“那就這樣吧,你且退下就是。”

可當李元嘉即將離去的時候,他又忽然聽到李治開口:“皇叔且慢——”

這句叫停他腳步的話說出後,李治又有片刻的緘默,讓李元嘉險些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麽話。

直到過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幾不可聞的聲音,重新傳入了他的耳中:“皇叔,我想問一句話,朕……真的如此失敗嗎?”

李元嘉愕然回頭,就見李治此刻挫敗異常的神情,和他先前發出的那個問題,分明是相互吻合的,也絕非是他的錯覺。

那真是一句從李治口中問出來的問題。

“陛下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李治喃喃出聲,又忽然抬高了音調,“我怎麽不能問出這話!”

饒是眼見李元嘉因他這一句發問而匆匆趕到了他的麵前,在這近在咫尺的距離下,對他露出了關切的神色,也沒能讓他的情緒有任何一點好轉。

要是此刻身在他麵前的人是霍王李元軌之類的人,他或許還不會有這等情緒崩潰的表現,可韓王賢德又無野心,也自永徽五年開始便站在了他的這一邊,怎能不讓他感到此人可靠。

在長輩之中,對李治來說還算可信的,也便隻有他了。

“倘若朕不是個失敗的皇帝,那為何接連廢黜了三任太子,都還沒能選出個合適的繼承人!倘若朕為明主,為何左相要在此時遞交辭呈離我而去!倘若……倘若這天下大權還在我這個皇帝的手中,為何今日問到我麵前,隻有一個無關輕重的杞王去留!”

李治越說越覺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都迫切地想要在今日尋找到一個宣泄口。

可當他憤然起身,也將這三句不知在譴責於誰的話厲聲丟出的時候,他那始終纏身難解的風疾又驟然襲擊而來,讓他隻覺一陣黑白錯亂的暈眩,險些讓他直接倒在當場。

“陛下!”

李元嘉匆匆上前扶住了李治的手,卻是被李治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他費力地從那暈眩中緩過來,艱難地繼續開口:“你知道嗎?前幾日我還在問賢兒,若是安定繼任儲君的位置,她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兄弟,不會因為旁人說什麽皇子才更適合做那個天子,便在上位之後將她的兄弟都給殺個乾淨。賢兒說,安定若是如此心思狠毒,便也不會前往塞外救援於他了。可他不知道……”

“我這話是如此問了,心中卻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顛覆之舉。”

打從給安定授予官職開始,李治便有所猶豫。誰讓這份權力的給出,和他將皇權分給天後截然不同。

而到了今日四方戰事都由安定帶來勝利奏報之時,他也依然還帶著一份僥幸,希望她能滿足於鎮國安定公主的名號,而非再進一步。

“可你看我能怎麽做呢?”李治麵色恍惚地緩緩說道,“前朝百官之中受我提攜的官員,已和天後遴選之人分庭抗禮,儲君無論是因何緣故,都必須由天後所出。”

這甚至並不僅僅是權衡利弊之下的結果,也並不僅僅是他的繼承人需要一個名正言順,還有這二十年間的相互扶持情誼,促使他隻有這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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