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1 / 2)







第268章

李治回答不上來。

天後所說沒錯, 無論是李賢還是他,都從來沒有考慮過天後想要篡位的可能。

在他多病目眩之時,天後為他處理政務已成常態。

他原本以為, 自己給了對方處斷要事的權力,給了對方二聖臨朝的待遇,她便該當做這個輔佐之人。

他在世的時候輔佐於他, 他不在世了便輔佐於他們的兒子,從天後退到太後的位置上。

千年之間各個朝代的皇位傳承中, 皇後太後都是這樣做的。

就算太後不滿於皇帝的表現可以行廢立之舉,那也是將來的事情。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 他都還沒死呢, 就會從天後的嘴裏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來!

甚至先有霍王李元軌倒在了那神秘異常的武器之下,後有此物指向了他!

“為什麽……”李治喃喃開口。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質問李賢的話,已經將他僅剩不多的力氣都給用完了, 以至於在此刻的這三個字裏,他的聲音都輕了下來。

又或許, 那僅僅是因為,當他以父親的身份質問一個失敗的兒子時, 他還有這個出聲的底氣,現在卻……

沒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賢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但天後呢?

武媚娘問道:“您是在問,為何您會到今日眾叛親離的地步, 先有兒子逼宮後有我要爭位, 還是在問, 為什麽我一個被您自感業寺中接出來的妃嬪,既已坐到了皇後的位置上, 還敢去肖想那個皇位?”

李治的身形搖晃了一瞬。

這一句坦蕩到無以複加的質問,讓他隻覺,自己若非還強撐著一口氣,絕不願意在叛逆之人麵前儘失天子顏麵,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攙扶著他的侍從已在發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隨天後而來的宮女對於這段謀權篡國的可怕言論,根本不曾有任何一點慌亂,顯然早已在為今日做準備。

就連那些本該拱衛在天皇之前的禁軍,也不乏在此刻走動站到天後麵前的。

這些被選拔在東都的禁軍,比起天皇的臣子,顯然要更算作天後的直係。

一時之間,本就已因宗室叛軍闖宮而孤立無援的天皇,也就變得更為處境可憐。

唯獨還能支撐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開了戰戰兢兢的侍從,自己往前走出了兩步。

“從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後助我,新科進士為天後門生,這天下之間除了天皇就是天後最為尊貴。若我病逝,旭輪登基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這母後拿定主意,百年之後,你自能效仿呂後被載入本紀,也有世人為你立廟樹碑,難道這還不夠嗎!”

“你說你要做這個皇帝,可你既做不了這李唐的皇帝,那便隻能改朝換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毀於後半生篡國,又是你之所求嗎?”

在這句疾言厲色的質問麵前,武媚娘握緊手中槍杆的手依然很穩。

宮城之前的動亂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說辭,也不曾讓她有任何一點退縮。

從她當年在安定麵前真正做出決定的時候開始,這滾滾車輪就已再無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聲:“若我在意聲名這種東西的話,當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為後的理由發起責難,我就應該退回原點。當年天後專權惹來朝臣非議的時候,我就應該像是當年約束外戚一般約束自己,重新退到後宮之中來。但我都沒有!”

“更何況,一個太在意名聲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個典範嗎?”

李治眼神一震。

這話……他同樣沒法回答。

他試圖以名聲去阻止天後的腳步,卻得到了這樣一句反手朝著他刺來的利劍。

就像是那出科舉糊名,天後便能不顧聲名地站在前台,頂住自世家施加而來的壓力,他卻一如當年鏟除舅舅之時的甩脫乾係,有著從始至終未變的習慣。

但當他的兒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統統帶兵進攻的時候,天後會不會前明後暗不好說,他卻是已有此罪了。

後世的史書上,必然會因此而記他一筆。

“至於你說的天皇之下便屬天後為貴……”武媚娘輕笑了一聲,“能做第一的人,為什麽非要做這個第二,更要將自己的權力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無暇去管在她話中一步一步改變的態度。

從先前的“您”到現在的“你”,仿佛隻是她越來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已。

她的下一句話才真是將殺機徹底擺上了台麵。

“我當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誰讓——你擋住我的路了。”

長孫無忌擋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長孫無忌得死。

李治擋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道理。

帝王權柄的爭奪到了今日這個見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間還有一段夫妻情誼,也曾經有最為配合默契的時候,也終究不可能再將這撕開的裂痕給合並回來。

他若還有什麽想要用感情來勸說她回頭的話,大可以不必再說了。

李治顯然也聽出了這句潛台詞,本要張口回話的動作停在了當場。

下一刻,在場眾人都能看到,天後將那支槍端得更牢了,以一種顯而易見更像是要隨時進攻的姿態。

但這支槍,卻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轉向了李賢。

“阿娘!”李賢驚呼出聲。

先前的這出驚變,已讓他本覺勝券在握的熱血沸騰,都被凍結在了當場,甚至完全忘記了,他還可以試試在士卒的護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親和母親因皇位而爭的對峙中,他先前說的什麽他已站在這裏,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話。

但他依然心存著最後的一點僥幸,那就是他的母親不會狠心到這個地步。

此刻的槍口調轉,卻是直接打碎了他的這個希望。

“別叫我阿娘,你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想起我是你的母親。”武媚娘不疾不徐地開口,話中的冷意卻已自李賢的腳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擺在前頭,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自馬背上翻了下來,試圖衝到母親的麵前去,以證明自己還能去做個好兒子。

但隻聽“砰”的一聲槍響,他便忽然膝頭一痛,失去了對右腿的控製,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賢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比起刀劍所造成的傷勢,這“神器”打出的傷勢竟是如同火灼,讓他在倒地之際,好像還聞到了一陣焦糊的氣味。

而當這一槍出自於他母親之手的時候,李賢更是一陣絕望。

她開槍開得太過乾脆利落了。

他極力按住傷口,試圖阻止鮮血的流出,又仰頭朝著母親所在的方向看去,試圖借此能博取到幾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卻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親的麵容依然冷靜得像是在麵對敵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霎時間,她已再度朝著李賢開出了一槍。

也正是這一槍,擊中了李賢的頭顱。

在這張扭曲的麵容上,殘存的僥幸也好,討好也好,恐懼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當場。

那張本還算是俊秀翩翩的麵容,也在一瞬之間再難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頭的動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具狼狽慘死的叛軍屍體。

隻有瀕死之際的最後一點意識,讓他隱約聽到了母親在開槍之後所說的那句話:“你看,你阿耶殺起覬覦皇位的孩子來毫不手軟,我就更不會了。”

她慢慢地轉頭看向了李治,“你覺得呢?”

李治的臉色大概已不能用慘淡來形容。

他顫抖著聲音開口:“……你殺了他。”

“是,我殺了他。但那又如何?”武媚娘答道,“一個既不能理解我抱負,又不跟我站在一條路上的兒子,如此愚蠢地被宗親煽動,乾出逼宮篡位這樣的舉動,我留他何用。”

親手殺了這個自己生出的兒子,若說心中毫無知覺,那隻怕是在騙人,但在這條前無古人之路上,她勢必要舍棄很多的東西。

相比起她已經擁有的同路之人,這個無用的兒子死了也便死了,沒什麽可惜的。

而下一個,便是這位李唐的天子。

李治闔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意圖讓自己在方才那聲槍響後徹底崩塌的尊嚴,得以重新凝聚起來。

可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天後所開的那一槍,並不僅僅是在宣告著,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對於亂臣賊子絕不姑息,更是在告訴他,他們的夫妻身份,也將隨同著這一記奪命的攻擊,徹底煙消雲散。

他沒法再打任何一張與感情有關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對方的篡權實為偷盜,說隻要這世上還有一個心念李唐的人,就勢必會對她口誅筆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說對於名聲的無所畏懼,他就知道,那除了讓他自己更為可笑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一點意義。

他近乎夢囈地喃喃出聲:“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若是他父親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絕不會有人膽敢做出這樣冒犯的舉動,可現在卻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淪落到今日這田地,會不會還不如在當年順從於長孫無忌的掌控。

但又或許,哪怕時間倒流回到當年,他還是會做出這樣的一個選擇。

凡是天子,無有不爭。

隻是現在,他成了被人征討掠奪的一方。

“你想問什麽?”

李治望著李賢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發問:“安定知道這件事嗎?”

“這好像是一句並不需要發問的廢話。”武媚娘回道。

“廢話……好一句廢話!”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說得對,這確實是一句廢話。”

“你不會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權,若是反對於你,到底會造成多大的麻煩。隻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後,你才能真正坐穩這個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斷了李治的話。

李治明知這件事,也要當做自己不知道。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區別。

“是你用多年間的種種表現告訴她,你從不是她的伯樂,而隻能依靠她自己費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對於太子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你給不了她,或者說,是李唐給不了她。那麽她唯獨能做的,就是當我的繼承人。”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沉聲說道,先前的劍拔弩張,也不影響她在提到李清月,不,應該說是武清月的時候,自嘴角浮現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李治,你會落到今日這個眾叛親離的地步,我卻不會!不僅不會,我還會和她一起,讓這天下出現一番盛世景象的。”

隻可惜,這樣的一幕,李治終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隻會隨著舊時代的李唐王朝一並覆滅,成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燒殆儘的舊物塵灰。

武媚娘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卻在轉瞬間目光變得愈發銳利,抬手下令:“動手吧!”

他該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該當去死了。

沒什麽必要保留一個沒用的太上皇和前朝餘孽。

不知道在何時,在她後方的隊伍裏,手執槍械的宮人往後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繃緊的弓箭。

她們聽從的,也從不是李治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齊發,瞬間貫穿了那些擋在天皇麵前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數支,更是越過了那些極力保全君主的人,就這麽紮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軀。

他沒有甲胄在身,所以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嗆咳出了一口鮮血,呆呆地將目光轉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徹底擊碎了他最後的一點幻想。

而他躲不開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開今日的這出變故。

在多年風疾的困擾下,利刃入體的瞬間,他甚至沒能感覺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沉重起來的剎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李唐的墜落,讓他真正感到何為痛徹心扉。

可這一次,沒有人幫他力挽狂瀾了,也沒有人會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蹌了兩步,再難穩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試圖將手前伸,去握住什麽東西,可那些已隨流水而去的時間無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權勢無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預知的命運,也已隨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樣不能再被這隻手抓住。

當然,她也不會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間,她的思緒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時,也大約隻會讓她在此時做出一個舉動。

她隻是蹲下來,伸手合上了李治並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這個年號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國教的傳統,好像也並沒有對他做出庇護,讓他能像是個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這東都洛陽之地的亂局還未結束,他也還遠不到入土為安的時候。

“去看看前麵的情況。”她當即起身轉頭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說上幾句話,解了對方的困惑,自然是因為她有這個底氣。

既然早知李賢和那些李唐宗親的合謀,她便絕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時闖到李治的麵前,讓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殺的可能,但她也絕不會讓這些叛黨真正占據這座皇城!

該是時候結束今夜的混戰了。

武媚娘一邊疾步朝著前朝的方向走去,一邊聽到身旁統率火槍隊的馬長曦說道:“我先前還在想,您在將槍指向天……指向他的時候,我是不是該當攔一下,要不然處理屍首還麻煩一些。”

要知道,火槍的原理,是將火藥和鋼珠一起塞在槍管裏,用火石擦出的火給引燃的。

爆炸飛出的鋼珠數量不少,打出來的傷口可不是一個洞那麽簡單。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後親自打出的這一槍下,接下來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換一種方式來辦了。

武媚娘回頭朝著馬長曦看了一眼,見這個在安定麾下研製出火槍的大匠依然麵色沉著,甚至還能在此時出聲和她交談,因今夜所行之事開天辟地而緊繃起來的情緒,又忽然鬆弛下來了幾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會走錯每一步。”

安定不在東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須讓自己的每一條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無數次預演的那樣,往前執行。

至於她的對手,有的便該當如同已經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遠不能給她招惹麻煩,還是死了最好。

有的,卻還如這天下棋盤之上的棋子一般,該當繼續被挪去應該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貞和魯王李元謹。

他們是真沒想到,在李賢當先一步衝入皇城,李元軌緊隨其後的情況下,他們會遭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阻攔。

那支人數並不算多的甲兵顯然是經過了嚴苛的訓練,才借助著宮門的存在,成功截斷了他們的前路,一時之間難以逾越過去。

並不僅僅是如此。

他們先後聽到了數聲異響自洛陽宮的深處傳來。

這種陌生的聲響,對於這些正在做謀逆之事的人來說,當然不是什麽好事。

他們不知道禁宮之中發生了何事,也就意味著,隨時有可能出現意外打斷他們的計劃。

李貞和李元謹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抹慌亂之色。

恰在此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個此起彼伏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李貞試圖辨認了一番,隻覺這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護駕”二字。

緊接著,他便看到一批高喊著護駕的宮女和侍從慌慌張張地奔逃而過,眼見城門這邊正處交戰的中心,又連忙轉頭尋找另外的出路。

在這些急促的腳步聲裏,他又聽到了另外的一句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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