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2 / 2)







“陛下駕崩了——”

“陛下駕崩了!”

李貞連忙握緊了手中的刀柄,隻覺今日這出行動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時徹底消失無蹤。

或許他和李元謹被阻攔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如此一來,天皇陛下的駕崩就隻和先行闖進宮中的李賢、李元軌有關,和他隻能算有少許牽連。

但還沒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隊人馬從遠處而來。

還不等他因這支隊伍的人數少得可憐而覺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遠遠聽到相同的聲音,爆發在了其中一個方向。

不對,不隻是在遠處,還有近前。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位置,李元謹所騎乘的那匹戰馬忽然一聲哀鳴倒了下去。

李貞匆匆回頭,就見那馬頭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謹何止是被這受傷的馬匹給掀翻了下去,還在落地之時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沉的夜色中李貞無法看清那隻眼睛出了什麽情況,隻能隱約看到,有鮮血自李元謹的手指縫隙之間流淌了下去。

他驚了一跳,可那聲怪響帶來的異變才隻是個開端而已。

危險到來的本能應變,讓他匆匆一把拽動了韁繩,險險避開了那一道衝著他發出的襲擊。

可他來不及對此感到慶幸。

接連的響聲讓他所帶來的士卒一個接一個地倒地,以極快的速度打破了這攻守雙方之間的平衡。

他驚懼地抬頭朝著那方人馬看去,卻在模糊的光影裏根本看不清對方是什麽模樣,又拿著什麽樣的武器,隻能聽到對方正在高呼著這樣的一句話——

“鏟除賊黨——”

“王爺當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將他扯了過去,依然讓他的麵頰被一道熱流擦了過去。

李貞伸手一摸,便見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麵色當即一變。

這一支橫空殺出的隊伍,顯然不在他們任何一人的預料當中。

而他此時最應該做的,絕不是在未知敵情的時候,繼續跟他們糾纏,甚至是繼續往宮內去衝,而是儘快撤離此地。

他連忙朝著那頭的李元謹高呼:“皇叔,我們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護,李元謹已從先前左眼被擊中的劇痛中勉強回過了一點神思,就聽到了李貞喊出的這句話。

“可是,我兄長……”

李貞連忙對著扶住李元謹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長的事情隨後再說,我們得先和東都之外召集的兵馬會合,再來從長計議!”

他們沒能在第一時間殺入宮中,掌控住局勢,原本就是一大失敗,更不用說,還有這要命的東西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若非盾牌勉強能夠擋得住這東西的進攻,李貞都要以為,這是什麽天降神罰了。

“走!”他發出了一聲變了調的厲喝,當先調轉馬頭疾走而去。

李元謹再如何擔心李元嘉的安危,也隻能先跟上了李貞的腳步。

李貞說得不錯,他們得儘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當先衝入宮門的那些人一般出現不測。

……

隨著那一支人數不多的火槍隊加入了戰局,在宮城前的交鋒終於平息了下來。

而在這夜間的動亂中,諸多朝臣也終於從起先聽到聲響的惶恐中恢複了過來,不顧宵禁的限製,朝著洛陽宮所在的方向趕了過來。

可當他們抵達宮門之前的時候,看到的卻已是宮中多處火起的場麵。

在宮門之前,還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屍體。

他們當即被人告知,賊寇已經退去,宮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撲滅。

可還沒等他們為此感到慶幸,就在被請到朝會大殿之時,聽到麵沉如水的天後宣告了幾個驚人的消息。

“今日宮變,乃是霍王、越王、魯王等人勾結雍王李賢意圖謀逆,想將這廢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麵麵相覷了一陣,怎麽都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一出消息。

在這諸多朝臣的認知之中,陛下沒有對李賢處以重罰,還讓他坐在親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對他的寬恕體諒,但一個曾經被蠻夷戰敗俘獲的皇子,當然不可能再成為皇帝。

這簡直是荒唐!

好在,這些人被擊退了,應當……

“天皇陛下意圖阻攔先行闖宮的霍王和雍王,殯天了。”

“我匆匆帶人去取馬少監做成的武器,去與這些闖宮的賊人較量,已經晚了。雖然殺了這已入宮闈腹地的二人和其部從,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來了。”

“怎麽會這樣!”朝臣之中當即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又想起了這是什麽地方,連忙閉上了嘴。

在天後凝滯而壓抑的麵色上,這些朝臣不會看不出來,她應當也不會想要收到這樣的一條消息。

而她方才在話中提及,雍王李賢已因闖宮被擊殺在了當場,並未能夠逃亡走脫。

丈夫和兒子在同一日死去,還是站在了敵對的雙方,對於天後陛下來說,應該也是一出莫大的打擊。

可他們又怎能保持鎮定。

天皇駕崩了!

這李唐皇室又要迎來一次皇位的變動,卻是誰都不曾料到,會是這樣混亂的場麵。

天後已繼續說了下去:“韓王不知所蹤,魯王越王等人帶兵逃離洛陽,此事必須儘快解決。我倒是不知,天子腳下之地,各方親王還能擁兵數百,進犯王城了!”

“我已讓懷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讓我發現在場諸位與那些亂黨有所勾結——”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麵有所思,因這出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不免心生不安,連忙叩首應道。

見天後沒有繼續對他們問罪的意思,這些人方才陸續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黨暫時被清除了出去,這也注定是洛陽城中讓文武百官無眠的一夜。

劉仁軌、薑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內宮,見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斃命的遺體,還有李賢、李元軌等人被火槍打死的屍體,回返到前朝後,確認了天後所說種種並無虛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頭一個憑借著武力翻過了宵禁坊門的人。他調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這才趕回了宮城,正看到了李貞和李元謹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臨時召集的兵卒裏本就沒幾個騎兵,雖然強行抓獲了一批人,還是讓那兩個罪魁禍首給走脫了。

在朝臣彙聚於殿中後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請罪。

直到狄仁傑將自各方府邸搜羅出來的東西統統擺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終於站起了身來。

誰都能夠看到,這些陸續被送到東都的甲胄還有未曾被派上用場的,就堆積在這幾家的府庫當中,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那麽沒能追上這些人,並不是契苾何力的過錯。

沒能提前發覺這些人的計劃,當然也不是他們這些武將的過錯。

天子駕臨東都,又無胡人攻打到城下,誰又會對這樣的事情有所防備。

在這倉促之間應戰,若非天後的那什麽新武器在宮中有些積存,隻怕此刻已然被李賢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場敗仗之後,居然不僅沒有悔改,還恬不知恥地覬覦皇位多時,甚至害得天皇也因這出動亂而駕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對他的咒罵之聲。

但更讓這些人震驚的,是自洛陽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渾然沒覺自己所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從何處調集來了一支軍隊,一邊庇護著他們往外逃奔,一邊打起了旗號。

他們說,天皇為妖後所殺,他們這些宗親也遭到迫害。

為改妖後當權的情況,他們不得不舉兵相抗。

因他們此前便有準備,竟真讓他們在許州一帶就站穩了腳跟,隻等著後頭其他各州的兵馬前來會合。

……

“妖後……好一個妖後!”

快馬傳來的軍報念到此地,武媚娘當即勃然起身,“這顛倒黑白之事,他們乾得可真是熟稔,敢問諸位,可有願意前往討伐叛黨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應道:“臣願前往。”

有契苾何力帶頭,在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數個請戰之聲。

但還沒等天後對這些人的請求做出一個回應,就已有另外一個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臣倒是覺得,在出兵應戰叛黨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聲望去,就見是裴炎在此時站了出來。

她目光中頓時閃過了一抹了然之色,卻還是以慣常的口吻問道:“有何想法說來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著麵前之人行了個禮,“叛黨終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們逼宮之惡,隻知天皇殯天,未有敕封太子之舉,他們這些親王也就自然可以從中一爭。”

“若要出兵之時更顯平亂有因,不如請天後速速將周王征調還朝,扶持周王以先帝親子的身份繼位。若有皇帝詔令,這些叛黨必定不堪一擊。”

裴炎乃是李旭輪的屬臣,真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隻要李旭輪能夠登上皇位,他這個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處。

何況,先帝過世,新君當立,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一片朝臣的響應之聲。

可在此時,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來,“臣以為不可。”

裴炎皺了皺眉頭。

這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右相劉仁軌。若論在朝堂之上的話語權,劉仁軌顯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劉仁軌心中嘆了口氣。

對於今夜的突變,他雖早已在此前做出了準備,卻還是不免在聽到這些親王聯手起兵,天皇又以這等方式歸天的時候,感到好一陣的唏噓。

可再如何唏噓,話還是要說的:“諸位當真覺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嗎?”

眼見裴炎有意辯駁,劉仁軌當先一步說道:“你莫要同我說什麽,他是天皇天後所出僅剩的兒子!若非周王屢屢避讓,自認自己不能承載群臣與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於沒能儘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親與廢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宮篡位!”

“可他……”

“他年紀尚小也不是理由!”劉仁軌眉峰冷對,打斷了裴炎的話,“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體欠佳,對朝政放任,惹得今日變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證,不會在將來重蹈覆轍?”

劉仁軌終究是親自上過戰場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責的姿態,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麵抗衡的。

裴炎也沒法回答上劉仁軌的這個問題。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響應聲裏,也有著這樣的一番疑慮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長安,明擺著是個明哲保身之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真的能這樣快地自父親和兄長的死訊中緩過來,承擔起君臨天下的重任嗎?

新天子即位之後的第一件事,還是要對那些反叛的親王下達進攻的指令啊。

劉仁軌已振振有詞地說了下去:“老臣倒是覺得,若要在向叛賊進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鎮,倒不如讓鎮國安定公主來做。”

群臣之中的響應之聲,倒是比起先前說起周王繼位的時候,要更為響亮得多。

但公主繼承皇位的這句話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對之聲,也同樣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這大殿之上,頓時多出了不少竊竊私語。

有一個聲音就當先跳了出來,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師,說出這話,難道沒有一點私心作祟嗎?天下何曾有過公主繼承皇位之事!”

劉仁軌銳利的目光當即轉向了郝處俊:“那敢請足下說說看,若要比較文治武功,到底誰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還是說,你又要如同當年教導廢太子一般,隻會說什麽禮教二字?”

郝處俊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他更是發覺,在劉仁軌說出這話的時候,天後朝著他投來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雖然彼時天皇天後封禪,前太子李弘對天後擔任亞獻之事做出規勸,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時重新來翻舊賬,他必定討不了好。

哪怕外敵當前,天後手握那等能將叛軍從洛陽逼走的利器,應當也不會介意先將他給除掉。

他心中焦慮不已,便並未留意到,三兩句話間將他給堵上了嘴的劉仁軌,神情卻並不那麽好看。

在郝處俊閉嘴的同時,劉仁軌也將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發覺,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較拋出來的時候,依然不乏有人擺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沉默以對的樣子。

哪怕他們並未像是郝處俊一般直接跳出來反對,但若是在這殿中來上一場不記名的投票,問及他們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們給出的答案一定會是否。

可劉仁軌又知道,他根本沒有對這些人訓斥的資格。

畢竟,哪怕他相信學生的本事,在最開始他發覺對方有上位之心的時候,所做出的第一個選擇也是逃避,而非擁立。

是安定強行撕毀了他請辭的書信,才讓他最終站在了這裏,又在這等禍亂將至的局麵下,值此風雨飄搖之間,看到了安定所麵臨的“不被選擇”。

在這電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何安定當日說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師。

哪怕此刻她能因為軍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暫時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蟄伏在暗處的反對依然會一批又一批地跳出來,或是希望她將皇位還給李唐的其他宗親,或是從各個方麵來拖她的後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劉仁軌如同安定所說的那樣,在洛陽的街頭走動的時候,聽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種更為破格的方式來實現這個願望。也以一種更為分工明確的方式,讓這條全新的道路走出穩定的第一步。難怪……

上首的天後終於開了口:“行了,都先安靜一會兒。”

“你們一個說要周王登基,一個說要安定登基,歸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麵前有一個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後呢?”

天後明擺著話音未儘,在這句威嚴十足的發話當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蟬,沒有出聲,聽著她繼續說道:

“然後今日平定了越王魯王之亂,明日又有江都王琅琊王作祟,今日有宗親弑君,明日怕是還有親王自立!今日他們可以聲討我這個妖後,明日還能昭告天下,妖後子女無詔登基,該當被推翻下台。”

“可我倒是不知道,這些人中既是屍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這天下太平與他們有何關聯,又何來的這等聲討資格!”

“我是不是該說,是李弘和李賢無能,讓這些宗親覺得自己比他們更適合當太子當皇帝,是李治隻盯著你們這些朝臣問罪,忘記了管束於這些個親王,才鬨出了今日的這一出?”

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該不該說,天後此刻怕是因這兩日的種種變故被氣昏了頭,若不然為何會對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稱。

但要說她這話中的意思,恐怕還……還真沒錯。

隻是這些話,顯然不是他們這些朝臣該當說的。

他也隻能回道:“這些宗親所掌握的兵權都不多,眼下不過是占據了一個當先發難的時機,隻要統兵得當,必定能儘快將他們攻破。至於天後陛下所擔心的事情……”

“行殺雞儆猴之道,應當能起到震懾的效果。”

可他這個解決的措施出口,卻分明沒見天後的臉上有任何一點采納的意思,而是發出了一聲嗤笑:“殺雞儆猴?你覺得此事有用嗎?在這權力中心,連那從龍之功,都有人前仆後繼地投身其中,根本沒有一點被震懾住的樣子,你有何底氣擔保,他們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語塞。

天後所說的是何人,隨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蘭陵蕭氏來說,此前在李弘被廢一事中牽扯進去了一個蕭德昭,現在的李貞起兵裏又多了個蕭德琮,確實不像是記得住教訓的樣子。

但凡天後不打算給他一點麵子,她還大可以舉舉鐵勒降而複叛的例子……

無論是周王登基,還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處的親王隻怕真會有心懷異端之人,就算不像魯王霍王越王等人,以這等直接逼宮的方式表現出來,也大有可能會在三五年後借機生事。

天後問道:“涼國公可否擔保,這些人不會在哪一年天災之時,來上一出皇帝無德之說發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頭。

他確實不敢做這個擔保。

在這朝堂之上也沒有人敢做出這個保證。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換一種法子。”

武媚娘緩緩抬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亂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毀的是財政農耕,既有亂象,就該快刀斬亂麻。他們既罵我妖後,那我也無妨再將事情做絕一些。”

“右相!”

劉仁軌應聲。

“替朕擬旨,傳檄各州,就說:天皇治家無方,難決鼎命承襲之事,引李氏宗親叛亂作祟,天後臨朝稱製多年,有意登基稱帝,以安定公主為皇儲,帶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還有的零碎聲響,全在這一刻消失無蹤。

隻剩下了她最後的一句話擲地有聲:“朕倒要看看,這天下宗室有幾多響應之人。要除——便除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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