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2 / 2)







有了前幾日的應付,這一次他應當要更為熟練一些了。

“你也別這麽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親戚,哪來那麽多的規矩。”

武承嗣訕笑:“皇子說笑了。”

武旭輪可以跟他不擺什麽架子,他卻不能真將這話當真,否則還不知道會落個什麽下場。

他斟酌了一番言辭,這才問道:“我隻是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這話他本該再同武旭輪攀談幾句,在關係更為親近的時候再問出來的。可武旭輪那不按常理出牌的開口,卻讓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計劃。

反正他要說的事都已彎彎繞繞兜了個圈子,又不是上來就給自己請官,那也沒什麽不好說的。

見武旭輪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武承嗣接道:“數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臨天子寶座,那麽長安城中的李唐宗廟就該當遷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陽樹立新的天子七廟。我雖沒什麽本事,卻也願意為聖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勞。隻是不知為何,聖神皇帝並未對此予以批複,敢問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麽冒犯之處?若能得到指點便再好不過了。”

武承嗣看似在說話間恭敬低頭,卻始終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著武旭輪的神情。

他發覺在聽到“天子七廟”四個字的時候,武旭輪隱約皺了皺眉頭,但也並未對他直接提出這個問題做出責備。

這顯然不是個尋常的信號。

在一陣隻有背景戲劇唱腔的沉默後,武旭輪緩緩開口:“你怎麽想到向我來打聽這件事。你大可以將此事向陛下、向太子發問。”

武承嗣連忙皺起了一張臉:“臣若是有這樣的膽子,隻怕早已能有機會走上朝堂了,何至於需要用這種方式謀求一條前路。”

“當然,我不是說您少了上位者尊嚴,隻是您並未在朝中任職,我便不算是在隨意和京官往來……”

他的聲音說到這裏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輪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說了。天子七廟事關皇室威嚴,你將其提出總也是一片忠心。隻是你想要的這個答案,我暫時不能給你。”

武承嗣剛想問一句這是為何,就見武旭輪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繼續說道:“你別多問了,此事我阿娘也還在斟酌,你若是閒來無事,又喜好曲藝,不如多來和我做個伴。”

“聽說——你在之前的糊名科舉中表現不佳?”

武承嗣啞然,不知武旭輪是怎麽將事情給掰扯到這邊來的。

但還不等他給出個應答,就已聽到武旭輪喜滋滋地說道:“那敢情好,我這人不學無術慣了,若是抓個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乾正事,我還要覺得心中愧疚,現在便不必有這等顧慮了。”

武承嗣:“……”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他該慶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輪的青眼,還是應該覺得鬱悶,那居然是因為這個相當具有嘲諷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還需要和武旭輪之間處好關係,以便謀求更多的東西,他便快速恢複了麵上的平靜。

也就在這時,他看到有個隨從快步自外間走來,停在了武旭輪的身邊,低聲在他的耳邊說了兩句什麽。

可惜這聲音壓得太低,隻能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李”字,還有什麽“有客”之類的話。

當那隨從退下去的時候,武承嗣發覺,武旭輪臉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鬆弛幾分。

甚至隨即就見他舉起了麵前的茶盞,朝著他示意了一下,“算起來,我還該謝謝你呢?”

武承嗣一頭霧水,不知這個謝謝到底是從何而來。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人重新碰了頭,又讓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輪的行蹤,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在這幾日之間,想方設法找上武旭輪的,並不僅僅是他們,還有一些和朝堂看似無關又實則有關的人。

比如隴西李氏的一個旁支子弟,平日裏也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飲酒聽曲,與武旭輪碰上後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搭訕。

但他既是出自隴西李氏,便當然不隻是和武旭輪討論什麽風花雪月問題的。

武旭輪對此避而不談,武承嗣卻能從他的態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對那頭有些困擾,卻不知是礙於何種緣故,並未直接將人給驅趕離開。

為此他不惜換了一種方式來避開麻煩,那就是讓自己有個同行之人,還是能有效阻擋訪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終於在接連大半個月的陪同皇子聽戲中,聽武旭輪嘴快說漏了一件事。

他說,朝臣對於太廟之事有些爭議,讓母親很覺為難。

畢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著殺人就能解決的。

“不是光靠著殺人就能解決……你說這算是什麽意思?”武承嗣朝著另外兩人發問。

卻隻得到了武三思讓他繼續和武旭輪相處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卻沒能跟武旭輪一起,將之前那出隻聽了一半的戲曲給聽完。

他剛到了平日裏兩人碰麵的地方,就從武旭輪留在此地的隨從那裏得到了個消息。

今日武旭輪是肯定來不了了,因為……

許敬宗病重,聖神皇帝為顯示對這位老臣的殊榮,親自帶人登門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視,對於一個確實已到風燭殘年,也已將近油儘燈枯之時的人來說,他也決計沒有辦法因此疾病痊愈,重獲新生,最多就是能夠在回光返照之時,和皇帝陛下再說幾句話罷了。

武曌看著麵前的這位長者。

想到他在廢王立武之時的站隊,想到他在獲知先帝意圖除掉長孫無忌後的表現,想到他在隨後對於她這位天後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覺恍惚之間的時間流逝,真是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現在又將少掉一個人,曾經見證李唐從生到死的全部歷程了。

武曌朝他開了口:“你不必擔心子孫後嗣之事,自許度支轉調地官尚書以來,在數月間為朕理清了不少舊賬,漕運改革之事也將繼續交托在她手中繼續推行。她比你那個流放後早死的兒子,強得太多了,也勢必能為你振作門庭。”

“前兩日弘文館學士商討你的諡號,有人說你早年間德行不修,也被她闖了進去,將其一一駁斥了回去,最後為你定下的諡號,是文懿二字。”

許敬宗已很難再說出話來,卻依然能聽得清周遭的話,尤其是被聖神皇帝說出來的那幾句。

文懿!這當然是一個美諡。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諡號中有一個文字,這一點他實現了,便比大多數臣子要好上太多。而這文懿的諡號,就算比不過文正、文忠這些,也當屬第一流的!

他終於可以安心地去了。

……

當許敬宗的靈柩被人送往關中的時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輪的身邊,隨同他一起目送著這份送葬的典禮,看著這位臣子堪稱幸運的落幕,或者說是善終。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將來會是何種樣子,想來,就衝著他姓武這一點,便該當要比許敬宗風光才是。

隻是奇怪的是,他已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武旭輪卻還沒有,更是在神情中難得有幾分深沉。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許敬宗和武旭輪之間也沒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這樣的表現。

武承嗣猶豫了一瞬,還是開口打斷了武旭輪的深思:“您這是怎麽了?”

武旭輪嘆了口氣:“你沒跟著陛下去許相的宅邸探視,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給許相敲定的諡號,讓他安心故去之外,還告訴了他一件事。說是許相他雖是在前朝太宗時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時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該陪葬在思陵。作為第一個隨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榮了。”

“你看啊,那思陵還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給許相一個寬敞地方。”

武承嗣問:“但我聽您的語氣,這其中還出現了什麽變故?”

“也不能算是變故吧。”武旭輪乾笑了兩聲,“也就是許相在聽到這裏的時候,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掙紮了起來,懇請陪葬於昭陵。這今日的轀輬車載屍,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還是該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隻覺情形若真如武旭輪所說,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當他再度朝著武旭輪臉上看去的時候,又覺那上頭寫滿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還有相當多人將昭陵視為聖地,偏偏他們還不像是那些謀逆之人一般,有切實可考的罪證。”

“百官之中雖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對聖神皇帝的詔令,但太宗遺澤仍在,若要遷移李唐太廟,變更為我武周的天子七廟,還有不少麻煩呢。”

武旭輪說到這裏,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說得稍有些多,連忙轉身就走。

逐漸和暖起來的清風倒是將他的一句未儘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邊:“都說了,這不是殺人就能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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