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2 / 2)







宗燕客目光一動,本能答道:“但我想,要以這等方式頒發下去的,應該……並不僅僅是詔令而已?”

這是她憑借著過往的見聞,在第一時間便得出的結論。

詔令這種東西,其實不需要讓通傳各州的消息全部由朝廷發出,大可以一級級地往下傳達。

正因為如此,朝廷根本就沒有大批謄抄聖諭手稿的需要。

真正需要被以這種方式快速印製而成的,其實還是另外的東西。

“你想說的是什麽?”武清月望著下頭依然在有條不紊進行的拓印行動,溫聲發問。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書!其他的書。”

當她看著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齊民要術》時,她便難以遏製地去想,現在這個被選作典範的東西是《齊民要術》,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別的書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聖神皇帝在天下各州興辦官學,但那些被選入官學之中就讀的人,卻未必能夠像那些世家富戶一般輕易獲取到書籍。

可如果,書籍不再需要一個個借閱手抄,而是能以這樣的方式快速生產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將其分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也總能讓借閱抄錄的時間被大大縮短。

將這等技術用在書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無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亂,一舉牽扯到了諸多河東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廟火情,又將隴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隻怕光是殺人還不足以讓他們徹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對於他們,也還有一番尊貴異常的評價。

也正是這些積蓄多年的名望,讓他們在早年間,還有膽量說出聖神皇帝出身寒微這樣的話來。

那便合該讓他們在自己最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頭痛擊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獲得任何書籍,經由這個雕刻印刷之法大量複製,將其運送到天下諸州,也不過是一道詔令的事情而已。

這將遠比將其用在宣揚新一年的親蠶禮要重要得多。

“隻是……”宗燕客心情激蕩地想到這裏,又忽然緊繃起了麵容,想到了這個舉措背後潛在的危險。

她小聲說道,“若真以這個方式,直接將那些被世家貴胄所壟斷的書籍,全部增產刻印而後分發出去,將其變成各州官學中唾手可得的東西,怕是還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武清月笑了笑,鼓勵一般地發問:“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宗燕客沉吟須臾,答道:“我的兩個兄長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還稱不上是驚世之才,我的父親也隻是在蜀地做個小官,但就算如此,他們在麵對此前並無資材讀書的黔首時,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態度。天下的讀書人中,有這等想法的怕是並不少見,更遑論是首當其衝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說過,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屆時中原腹地還少了您的兵馬支持,若是橫生變故,恐怕對大周來說並不是好事。”

這當然不是一句隨意做出的揣測。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雖然想要乾出一番事業來,證明自己絕不比家中男兒遜色,卻也知道有些腳步得邁出得更為穩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卻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過了那張紙,將其遞交給了一旁的匠人,在隨後轉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隻有一片從容。

“你若這麽想的話,就是將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將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乾吏的作用看得太輕。”

宗燕客沉默在了當場。

武清月說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這一出時,是什麽想法嗎?”

宗燕客老實地搖頭。

武清月解釋道:“她說,這把利器全看要怎麽用,才能讓它隻紮向敵人,而不是自己。就算傷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麵。但連最是抉擇不易的改朝換代,都已經經歷過來了,又怎麽還會懼怕於這個呢?”

“這個雕版印刷術會最先被用在三個地方。一個正是你看到的新式親蠶禮,一個是推行宣州稻的勸農之事,還有一個,大約有些難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著麵前的武清月,聽她在稍作停頓後,繼續說道:“六月裏原本要舉辦武周的第一場製舉,按照聖神皇帝已經頒布下去的說法,自是還要和兩年前一樣,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還不夠。”

“你看到這個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製舉之上會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著下方的一塊塊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隨之看向了那些儲備在前的器具與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製舉上?

“你看,屆時試題大可批量印刷於紙上,不必擔心有抄錄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轉述中未明題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請谘詢。如此一來,試題經手之人大大減少,便減少了外泄的可能,試題闡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問。”

武清月振振有詞地做出了定論:“何為科舉公平?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說,這些讀書人隻覺自己本想據為己有的東西,會因印刷術的出現被分享於旁人,而對其深惡痛絕,那麽為何不看看,在他們的上頭,還有遠比他們條件更為優渥之人,印刷術的出現,也正是給他們自己謀求一個公平!”

這才是更為廣大的群體,更多武周未來的官員即將會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頓時恍然:“若如太子殿下這麽說,一旦先將印刷術的出現和科舉試題捆綁在一起,那麽誰若是反對此技術推廣應用,便是在反對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選人才,填補在我大周空缺的職務之上。”

如此一來,更多人出於利益的驅使,隻會站在聖神皇帝的這頭,而不是一味對著這個打破知識壟斷的技術做出反對。

而另一麵,這個印刷術還要用在蠶桑和農耕技術的推廣中,也就意味著,它會以遠比那些受創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攏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著士人的利益,一手抓著民心,反而是意圖從中起事的人該當擔心自己的下場,而不是……”

不是定都洛陽不久的武周王朝會因步子邁得太大,而遭到什麽從內部出現的分裂聲音。

並不需要她去過多的擔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就已有一番考量了。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當好這個使者,將農耕技巧排版於紙上,印製成冊,帶到底層黔首的麵前。

“此地的這些東西,就是我要和你說的第二件事了。”武清月轉回頭來,徐徐問道,“燕客,你現在還覺得,我隻給你三五十人作為直接聽你號令的下屬,是在為難於你嗎?”

在這一刻,宗燕客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篤定的答案。

……

“我還以為你會再多跟她說,若是她將此次的差使辦得妥當,不如也改姓為武。”武曌放下了手中的筆,朝著自城外趕回的女兒看去。

聽她先是提及了油墨的質量在這幾日間又迎來的長進,又說起了刻板工匠的額外選拔,再便是——

她和宗燕客之間的一番對話。

“不急著這麽做。”武清月搖了搖頭,“現在讓她改姓,旁人或許會覺得,這是阿娘您在處決了那幾個姓武的敗類後,急於填補武氏宗親的人數。可要我說的話,在萬象神宮落成之前,倒也不必給外界這樣一個信號。”

“還是等到大功立下之後,再由您親自做出封賞吧。也算是一出君臣相得了。”

非要說的話,倒是還有個理由。

相比於前朝有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太宗皇帝,阿娘身邊能夠獨當一麵的人,在當下還是太少了。

所以不該是現在就對著有機會成長起來的人,提前做出獎勵的許諾,而該當是讓她手握著這份要職,自己去儘力嘗試,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進而成為朝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畢竟,武周的基業是需要這些新朝官吏支撐起來的,而不能還停留在重用前朝老臣的地步。

她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推行政令上可以大膽一些,也必須有打破舊秩序的勇氣,在任用和培養人才上,還是要小心一些的。”

武曌聞言,不由搖頭失笑:“你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人,怎麽把自己說得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學究?”

“有嗎?”武清月摸了摸自己的臉,頓時露出了個俏皮的笑容,“大概是最近在外頭走動,總是被人偷偷地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做阿娘的繼承人,就不自覺地想嚴肅端正一些。”

朝堂內外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皇帝和太子之間的關係,也在看,她從李唐的鎮國公主變成武周的太子殿下後,會否有什麽異常的表現。

武旭輪在前幾日離開了神都,帶著他采風戲劇的借口去西域玩耍去了,長儀在當日參觀完了軍營後又重新回到了太學,還隻是個在進學之人,唯有她……

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也是最能決定這個王朝能否傳承下去的太子。

武曌顯然很清楚她這話的意思。

她也知道,以阿菟今日的地位和分量,對她最好的安排,莫過於就讓她和其他太子一般留在都城,一步步接管各項要務,而不是親自趕赴藏原之上,去打一場深入雪域腹地的艱難戰役。

倘若她有任何的一點不測,都很有可能會讓今日徐徐推進的局勢遭到顛覆。

但即便出於對女兒的關切,和出於對政局的考慮,她得出的都是這個結論,武曌依然沒有將挽留的話說出口。

而是在看到女兒的笑容時,也暫時脫離了那個執掌天下命脈的帝王身份,像是閒談一般說道:“若如你這麽說的話,在外麵沒有那些老臣盯著的時候,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她又問道:“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武清月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兩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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