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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陰劫 塵夜 6537 字 3小時前






第一章

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瀏河兩岸一片青蔥,水牛在地裏拖著沉重的鐵犁默默耕耘,田邊道上、桃樹底下、花叢之中到處飛揚著藏也藏不住的或歡快或羞澀的歌聲。春天是求偶的季節,年輕的男女們正在使用對歌的方式熱烈奔放地尋找和追求自己的心上人。

祝映台打開思羽號的船窗,向下望去,梁杉柏正在碼頭上和一名可愛的女孩對話。那女孩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小家碧玉,亦是這次委托除鬼事宜的委托人的孫女,不知怎麽地就看上了梁杉柏。其實這也不奇怪,祝映台這一行人中最為出挑的就是他本人、梁杉柏和呂子烈三人,哦對了,呂子烈現在已改名叫上官烈了。祝映台太冷,上官烈看起來又太跳脫,隻有梁杉柏,既有能力,又生著一張老實的帥臉,恐怕是不少思春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婚配對象。

祝映台想著這一個梁杉柏將來娶妻生子的模樣,心裏免不了微微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現在是怎麽了,在經過了那拜堂成親還有荒唐甜蜜的一夜之後,梁杉柏對他的態度就變得微妙起來。若即若離?大概可以這麽形容。祝映台原本還曾煩惱過在經歷了那樣激烈的一夜後該如何麵對這一個梁杉柏,現在被動得了個很好的距離,卻反而有些不好受了。

真是的!你這樣怎麽對得起留在現代,苦苦等候你的另一個梁杉柏呢!祝映台這麽告誡著自己,於是壓抑下了湧動的情緒,默許了這與梁杉柏之間陌生的距離。

底下的女孩不知說到什麽,比起了誇張的動作。農人之女不似那些王城裏的貴族女孩,爽朗而大方,別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魅力。祝映台又看了那女孩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闔上了窗。然而,幾乎是在他閉上窗的下一刻,梁杉柏便抬起頭來,像是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注意那裏的動靜似的,沉默地看著那方格漏。

「梁大哥,梁大哥?」

梁杉柏轉回頭來:「抱歉,我還有許多活沒乾完,所以不能接受和村長的邀請,告辭。」梁杉柏自顧自地說完,轉身就走,壓根不去聽那可愛女孩一再的挽留之聲。

梁杉柏進了船艙,往二樓走去,行過拐角的時候,看到了王錚。王錚是上官烈手下的精兵,這個向來流血不流淚的魁梧漢子此時竟然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麵,往某個方向走去。他沒有看到梁杉柏,於是徑直走到了祝映台的房前,敲了敲門。

「祝先生,你在嗎?」過了一會,門裏傳出了應答聲,房門打開了。梁杉柏趕緊側身一閃,躲在了一處船柱後頭。他微微探出頭區,剛好夠看到王錚的一個側麵。

「祝先生,聽說你最近胃口不好,我給你下了碗雞湯素麵,很清淡的,你要不要嘗嘗看?」堂堂七尺男兒說話的時候卻一反常態的細聲細氣,帶著一點未敢宣之於口的脈脈情愫。

從梁杉柏的角度看不到祝映台的臉,他隻能聽著,他聽祝映台說「真是太麻煩你了」,然後是「謝謝」。祝映台的房門關上了,過了一會,梁杉柏才聽到王錚低低笑了一聲,是那種不好意思卻又高興得壓不住的笑,然後他邁著心滿意足的步子,走下樓來。

梁杉柏緩緩從陰影裏走出,將王錚嚇了一跳。

「梁....梁杉柏!」王錚有點結巴,一方麵這裏人人都知道梁杉柏與祝映台關係不同,雖然並不知道具體到了什麽程度,但多少都有一些感覺,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梁杉柏此刻的臉色。

王錚他們知道梁杉柏和祝映台都是主人呂子烈的客人,但是比起祝映台表現出來的能力,梁杉柏就顯得實在太普通了,以致於他們很多時候都忍不住討論,為什麽如同神仙一般的祝映台會對梁杉柏有意,但是現在的梁杉柏卻令王錚感到了恐懼。

是的,恐懼!王錚雖然並非什麽蓋世英雄,卻也是呂子烈身邊追隨已久的一員大將,出生入死的場合經歷得並不少,在他眼裏,死亡都已經褪去了恐懼的色彩,但是此時此刻,當梁杉柏站在他的身前,隻是盯著他看而已,就令他渾身一陣陣地發涼。

「王頭!」有人喊了一聲。王錚想要回答,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王頭,你在樓上嗎?大人那邊傳了信來,讓你過去一趟。」

梁杉柏轉過頭,看了一眼樓下,隨後緩緩地進了一步:「不要打他的主意。」他說,錯過王錚的身邊,如同一道影子沒入了船艙的陰影之中。

一直到梁杉柏走了很久以後,王錚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存在,他哆嗦著,抬起手,擦去了滿頭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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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烈正饒有興致地坐在一張椅子上,欣賞一出戲。

自從幾個月前離開齊國之後,他便帶領著一眾親兵,駕駛著思羽號,奔波在茫茫大海之上。他許諾會替祝映台找到他想要找的燃陰宮、金英島,橫豎他如今已是齊國的流亡公子,也沒別的事可做然而,也不知是什麽原因,一者思羽號似乎並不完全聽他們的話沒能發揮真正的效用,開不遠;二者是在近海兜了一大圈,他們卻全然沒能找到祝映台所提到的兩個地方甚至是與之相關的任何資訊。在這種情況下,上官烈提議,我就不了山,那乾脆讓山來就我罷,於是和祝映台、梁杉柏聯手,訂下了一麵抓鬼,一麵將「燃陰宮主」這個名號放出去的計劃。

上官烈人脈足、頗有生意手腕,自然是擔當起了拉生意的重任,這不,比時他就在考察一個新客戶。他們如今正在吳國近海一座名叫瀏河鎮的小鎮上,在他身旁的就是本鎮的大貴人,一個肥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富商膻增。吳人善做生意,又有地理優勢,因此把一個國家建設得富有和平,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全然讓人想像不出最初泰伯與仲庸在梅裏壘起勾吳古國第一塊磚土之時,這裏還是一片荒涼的蠻夷之地。

膻增貴為瀏河鎮第一人,平日裏自然也是吃好穿好,但是見到上官烈的第一眼他便知曉這必然是一位大人物,因此對上官烈一行的態度可謂殷勤至極,此時見貴人一言不發,自然就有些摸不透貴人的心思。兩人眼前乃是一座百花盛放的庭院,此時蝴蝶紛飛,春風拂動,一名青年男子正在花叢之中團著身子蠕動。隻見他四肢著地一會從這兒爬到那兒,像是什麽野獸一般在地上拱來拱去,一會又停下來蜷縮成一團,時不時地還會乾嚎兩聲。幾名家丁仆傭站在一旁,皆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膻增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羽老板,您看犬子這是……」原來這滿地亂爬的青年正是膻增的獨子膻嶽,他原本是一名紈褲子弟,上個月中不知怎麽失了心智,變成了野獸一般的模樣。有人說這是瘋病,也有人說這是中了邪,膻增請了不少巫、醫前來看過也用了不少的法子,卻始終不能使其恢複正常。眼看著兒子吃不肯好好吃,睡不肯好好睡,人越來越瘦也越來越虛弱,膻增急得簡直要瘋了,就在這時,他聽說近海來了一艘大船,船上有「仙客」的事情,因此便找到了上官烈。

「哦,是被衝了身吧。」上官烈懶洋洋地說著,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膻增急了,又是行禮又是叩拜道:「羽老板,既是如此,還請您多多幫忙啊,酬勞什麽的都好說、好說!」上官烈對外仍然沿用羽老板的名號,這樣會幫他省去不少麻煩。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來報說,有一個叫王錚的人來找羽老板。上官烈終於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道:「我的手下來了,這便可以動手了。」

王錚從外麵進來,手裏畢恭畢敬地托著一件用金色絲綢包裹著的東西。那絲綢的奢華程度令見慣了絲織品的膻增也不由得眼睛發直心想這位羽老板果然出身不凡,也不知是什麽身分。等到那絲綢被揭開,他卻不由得一愣,原來那裏頭竟是一張品貌良好的朱漆弓弩。

雖然這張朱漆弓駑看起來也是巧匠所做,但是與膻增心裏原先所想的卻有一些落差,總覺得羽老板這樣的人、這樣的風度,又是用上好絲綢包裹著的重要東西,應當要更不凡一些才是。他正這麽想著,忽然聽到一旁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叫:「你要乾什麽!」

發出驚叫的正是膻增的夫人也就是膻嶽的親娘,她聽說自己夫君請來了能人替兒子治病便匆匆從內室趕來,一開始隻是躲在簾後觀望,此時見情勢生變,不由著急地跑了出來。膻增被她這麽一喊才發現上官烈竟然架起了朱漆弓弩,搭上了一支羽箭,而羽箭的箭頭所向正是他的兒子。

「先生,您這是……使不得、使不得啊!」

膻增話音方落,但聽「嗖」的一聲,羽箭已然飛也似的射出。膻增夫人發出一聲尖叫,頓時昏倒在地,一群奴婢趕緊上前攙扶,互相擠的擠,撞的撞,現場頓時亂成了一團。

上官烈這一箭射出,卻見原本正在地上翻著肚皮打滾的膻嶽突然一躍而起,動作靈活地淩空一竄,就這麽躲過了這一箭。上官烈不慌不忙,嘴角帶了笑意,伸手又取出三支羽箭,齊齊搭在弩弦之上。

膻增一顆心方才放回肚子裏,頓時又提了起來,他慌亂地舞動著手腳,似乎想要說些什麽,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裏。隻聽又是「嗖」的一聲,這次卻要比剛才響上一些,三支羽箭分了三路同時射向膻嶽,將他各處去路牢牢封死。眼看著就要被射中,膻嶽忽地團起身子,以一個十分古怪的姿勢,驟然在地上旋轉起來,跟著往天上竄去,說時遲那時快,上官烈手搭弩弦,但聽一聲清脆的破空聲響似是一道疾風從他手中射出,正中了竄升中的膻嶽,他人本在空中,被射中後猛然停得一下,下一瞬,便直直地落了下來。

「兒子……我的兒子!」膻增顫抖著聲音,兩眼淚花滾滾,指著上官烈幾乎要噴出火來,「你殺了我的兒子,你怎麽敢!」周圍的護院立刻拔出刀劍,將上官烈團團圍在中間。

王錚等人也同時拔出刀劍來,將上官烈保護在其中。

上官烈卻輕輕一笑,將警箭收起道:「大貴人,你不如自己去看看,我有沒有傷害到令郎。」

膻增氣得手都抖了,他明明看著上官烈一箭接著一箭射向他的兒子,他怎麽還能如此厚顏無恥!卻在這時,現場猛然刮起了一股腥風,所有人都被這股風給吹得左搖右晃,站不穩腳跟。

上官烈道:「出來了。」

隻見現場突然飛沙走石,好好的晴朗天氣竟然變得陰暗昏黑,百花凋零,花蕊中央流出濃稠血水,嚇得所有人都驚叫不已。在那一片昏暗之中緩緩出現了一雙充滿仇恨的血紅色的眼睛,死死盯著現場眾人。膻增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兒子了,雙股顫顫,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想喊救命,結果聲音就像是卡在喉嚨裏,什麽也喊不出來。

上官烈道:「王錚。」

王錚應了一聲,不知手裏抓了什麽東西猛然向那雙眼睛撒去,但聽一聲淒厲的慘叫,風住了眼睛消失了剛剛皆暗的天色也恢複了正常。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剛才看到的血海呢?凋零的花朵呢?

「區區幻術而已。」上官烈解釋道,「膻大貴人,衝了令郎身的畜適才已被我從他體內驅出,此後他隻需按時服用我開的靈藥,再使用我畫的辟邪護身符七七四十九天,往後便可平安無憂了。」

膻增還不敢相信,那頭膻嶽已經發出一聲呻吟,迷惑道:「爹,這是哪兒,我怎麽到花園裏來了?」

膻增這才相信了上官烈的話,頓時激動得老淚縱橫,連連拜謝。此後花錢酬謝之類自不必說,上官烈卻婉拒了膻增設宴的請求,帶著王錚等人回去。

走在路上,上官烈便問王錚道:

「那東西呢?」

「在屬下這。」王錚從後腰摸出一個小小的樸素錦囊,這錦囊看來毫不起眼,布料也十分普通,但是裏頭卻似裝了什麽活物一般,竟然正自輕輕起伏,如同在呼吸。他說,「多虧了祝先生給的這收妖袋,很好用。」

上官烈道:「最近老也沒有什麽好消息帶給他,這小東西也許知道點什麽好玩的事兒,帶回去權當給他解悶吧。」

王錚「欸」了一聲,心裏想著祝映台覺得美滋滋的,隨後卻又想到了梁杉柏陰森的神情,不由得又有些不舒服起來。算了,管他呢,他又沒有抱什麽齷齪的心思,祝先生都沒阻止他,梁杉柏憑什麽來多管閒事!

「啪」的一聲,狹長的木劍在梁杉柏的手上一斷為二,裂開的木刺劃傷了他的手指,一縷殷紅的血跡順著他的手指留了下來,滴落到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又失敗了!梁杉柏怔怔地看著手裏斷為兩截的木片,已經是第七把了,不知怎麽回事,明明不覺得會有問題,到了最後一關卻總是會出問題。難道真的是天意?他想著,臉色不由得冷了下來,即便是天意,他也要將之修正過來,更何況,那本就不是天意!

「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梁杉柏一下子竄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掩飾,一時又不知道該從哪裏掩飾起,結果反而把手裏的東西和桌子上的東西都摔到了地上,頓時木條、木片和各種工具散了一地。梁杉柏懊惱地盯著腳底,連頭都不敢抬起來了。

「噗。」祝映台忍不住笑了出來,梁杉柏這副樣子真是讓他又好笑又無奈。他彎下腰,撿起腳邊的半截木片,粗粗一看便辨認出那是一柄失敗的桃木劍的一半。

「你在做桃木劍?」他撿起那半截木劍,由於剛好是下半截,所以帶著木柄。整柄劍被削製得樸實無華,卻十分稱手,他拿在手中隻稍稍試了一下,便覺得這劍如果成形想必會很適合他用。難道……

「你是在為我做木劍?」

梁杉柏低下頭去,輕聲道:「羅睺,不好。」

祝映台當然也知道羅睺不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自從上次齊國事件之後,羅睺對他的不良影響越來越大,所以他現在幾乎都不太使用羅睺,而是用著一柄上官烈從市集上為他找來的桃木劍。那柄桃木劍雖然勉強也可回應他的靈力,但是比起羅睺卻差了不是一星半點。祝映台好奇地看著手裏的半截木劍道:「你會做劍?我以前怎麽不知道?」

梁杉柏卻伸手將那半截木劍搶了回去道:「不、不會,學著做。」

祝映台略怔了一下,說:「你的手怎麽了?」

梁杉柏剛想把手藏起來,已被祝映台一把將手扯了過去。手指與手指交纏的溫度令他麵上發燙,體溫也跟著升高了,梁杉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劃傷了?」祝映台小心地查看他的手指,跟著卻「咦」了一聲,「怎麽沒有傷口?」

梁杉柏心中一驚,馬上將手抽了回來說:「沒有,我剛去過廚房大概是那裏沾到的。」

祝映台信了他,說了聲「哦」,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器具,感慨地說:「有勞你費心了。」

梁杉柏卻猛然抬起頭來說:「不費心!」他大聲道,「一點都不費心,我會做出來的,我會送你一把最好的桃木劍!」

祝映台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勾起了唇角。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之間出了什麽問題,但是他前一陣子真的幾乎以為梁杉柏討厭他了,一方麵他覺得這樣才是正確的、好的,另一方麵心裏卻又忍不住的失落,那畢竟是梁杉柏,哪怕是他的前世,眼下看來,倒或許是他多想了。

祝映台又打量了周圍一圈說:「那我不打擾你了,上官烈他們也該回來了。」他說著,轉身要走。梁杉柏看著在昏暗光線中那個削瘦的背影,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衝動,他想要衝上去,緊緊抱住那個人,將他牢牢束縛在自己的身邊,誰也不讓見,誰也不許碰!

他這樣想著,身體先於意誌而動,已經飛快地衝到了祝映台的身後。祝映台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正與他打了個照麵祝映台被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又鎮定下來,問:「怎麽了?」

梁杉柏沒有回答,他隻是緊緊地、仿佛野獸一般地盯著祝映台,恨不得將他拆吃入腹,完完全全揉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他就這樣貪婪地嗅聞著祝映台身上的氣息,喘著粗氣,雙拳再袖管裏捏得死緊。不想放開、不想鬆手,好想要他,好想要這個人,永永遠遠!

樓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模模糊糊的人聲從上頭傳來,那代表著上官烈他們回來了。祝映台半是疑惑半是無奈地道:「上官烈他們回來了,我該上去了。」

梁杉柏還是牢牢地盯著他,那眼神令祝映台有些害怕,心卻不受控製地急速跳動起來,就像是預感到了將會發生什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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