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燃陰劫 塵夜 6537 字 5小時前






「阿……柏?」祝映台不自覺地在聲音裏帶上了輕顫。

出人意料的,是梁杉柏先退卻了。他再度深深吸了幾口祝映台身上的氣息,然後沉默著往後退了兩步。祝映台愣住了,過了片刻,略有些尷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那我上去啦。」

梁杉柏輕聲道:「好。」

祝映台走了兩步,重又停下來,回頭看過去:「阿柏。」

梁杉柏抬起頭來:「嗯?」

祝映台說:「你要是有什麽不開心的、想不通的事就說出來,別憋在心裏,我這個人不大聰明,很多事情你不說,我不知道的。」

梁杉柏看著祝映台那雙清澈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眼神微微閃爍過了片刻卻還是搖搖頭:「沒有,我沒什麽事。」

祝映台有些失望,但還是說:「那就好,不管怎樣,謝謝你為我製劍。」說完,他微微一笑,衝他擺擺手,上樓去了。

梁杉柏望著祝映台的身影一點一點走出他的視線,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他看向自己的手,剛剛它們差一點就能碰觸到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寶物,此時其中卻空空如也,虛無得如同一片荒漠。怎麽能讓你知道,如果讓你知道了,我就永遠失去你了啊……

梁杉柏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他都絕不會讓祝映台知道那件事,哪怕這會讓他恨他一輩子!

祝映台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不由得回望了一眼。從拜堂那件事之後,梁杉柏就把自己的房間搬到了船艙底層,此時從上麵看下去底下影影綽綽,昏暗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不知為什麽,一想到梁杉柏就住在那種地方,祝映台感到有點心驚。或許他該讓上官烈在下麵多擺上些油燈?

上頭熱鬨得很,祝映台才踏進主艙室,就看到一群人正圍著桌邊興高采烈地挑選東西。桌上堆滿了琳琅滿目的各色小玩意兒,除了吃的喝的,還有不少吳國特產的布匹首飾茶葉等物。這一陣子上官烈的親兵們在吳國境內逗留,有些人認識了當地的美嬌娘,一來二去地生了情愫,怕是要成就幾樁好事。上官烈也不限製他們,隻是說清成家可以,事情還是得做,等到有了方向,思羽號開拔海上,這些人還得跟著他出海。士兵們都知道他是個仁厚的主人,因此對此也並無異議。

「哎呀,這胭脂可真漂亮,送給鶯鶯,她一定會喜歡!」一個年輕的士兵欣喜地挑出一盒胭脂,拿在王上反複把弄

另一個則對著一匹布比來劃去:「這匹布的花色素雅,給我家裏的娘子做身衣服正合適。」

「就弟媳婦這富態,我看一匹布可不怎麽夠啊!」旁邊年長些的士兵並無惡意地取笑那年輕的同僚,於是大家夥都哈哈大笑起來說,「來來,把這匹布也拿去。」

王錚發現祝映台進來,不由得眼睛一亮,人擠不過去就先亮了嗓子喊:「祝先生、祝先生!」把手舉得高高的。

眾人發現祝映台來了,紛紛打了招呼給他讓路。祝映台一路走到上官烈跟前說:「怎麽樣,順利嗎?」

「隻是給衝了身,很順利就解決了。」上官烈把手一比說,「膻增給了不少酬勞,我自己又添了些,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拿去用。」

祝映台微微一笑說:「我不缺什麽,我那份就給大家分了吧,一起開心開心。」

士兵們聽了紛紛喝彩說:「祝先生就是大方,謝謝祝先生!」

王錚卻把臉一板說:「去去,祝先生的東西你們也好意思拿。」說著,將一摞上好的綢緞一起搬了擺到祝映台跟前說,「祝先生,這是我特地給你留的。」

祝映台有點為難,說:「我真不缺……」

上官烈說:「好了好了,別推來阻去的,東西管夠,讓你拿著就拿著,就算你自己不用,也可以給阿柏用嘛。」

聞言,祝映台不由得眼中一亮。梁杉柏當初的身分隻是連府的馬夫,身邊自然沒什麽餘錢,一個冬天下來就是那幾件衣服來回替換,眼看著春暖花開,也是該換些輕便衣服了。他這麽想著,這才收下了布匹:「那我替他先謝謝你。」

上官烈擺擺手說:「我都當你們是兄弟了,怎麽還那麽見外。」說著,又對王錚一指說,「對了,我把那衝身的小東西給活捉了,你看看好不好玩,閒來無事拿著解悶也好。」

王錚本來聽說祝映台要給梁杉柏做衣服,正暗自神傷,這時才勉強反應過來,伸手將那布袋解下來。布袋口上用繩子穿了一圈,平時用的時候將繩抽緊打了結就是,王錚心一急,手上就沒了輕重「嘩」的一下,就將袋口扯開了一大半。他嚇了一跳,然而布袋內卻並沒有什麽動靜。王錚嘟噥著:「該不是悶死了吧。」低頭去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團拳頭大小的黑丸猛地從布袋裏頭蹦了出來,跟塊石頭一樣狠狠砸在王錚的鼻梁上。王錚發出「啊」的一聲,手一鬆,那團黑丸便從裏頭猛然衝出,向室外撞去。

士兵們挑東西正挑得起勁,冷不丁屋子裏竄出來這麽個東西都被嚇了一跳,紛紛拔劍出鞘,隨後卻見那黑丸撞到敞開的門上又奇異地被彈了回來,跟著又撞到開著的舷窗彈了一下,不由得都是哈哈大笑。他們原先也不算是普通士兵,畢竟上官烈從小就身懷異能,所以跟著這個主子出生入死也見過了不少稀奇事,而這幾個月來跟隨祝映台、梁杉柏一起抓鬼捉妖,更是在見識上翻了幾個跟鬥,此時定睛細看了,不由得都放下心來。

「嘿,小妖怪,不知道咱這船上都有禁製吧,想逃,沒那麽容易!」

「快看啊,這東西身上還有刺!」

「哎喲,這是什麽妖啊,圓乎乎的還挺可愛,是穿山甲?」

「穿山甲哪來的刺,是個白仙(刺蝟)啊!」

哄堂大笑聲把那隻刺蝟精嚇得齜牙咧嘴,幾乎要發瘋,本就在與上官烈的對陣中落敗,受了不輕的傷,此時被眾人包圍,更是急得團團亂轉。就在這時,刺蝟精突然感到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股令極為舒適的氣息,它循著那氣息竄過去,「哧溜」一下就順著祝映台的腳背一路爬上了他的肩膀,蹲在那兒不肯動了。

上官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這小家夥還挺識時務,知道這事你說了算,這就抱你大腿來了。」

祝映台則有些無奈,在現世之時,他因為沒有過去的記憶加上總是遇到鬼怪,因此別說是寵物,就連人都是能疏遠就疏遠,卻不知怎麽就招惹到了梁杉柏,兩人因此結下了一段不知當說是緣還是劫的情分,如今來到了古時,居然又被一隻小刺蝟精當成了避風港。

他伸手將那刺蝟精抓下來,放在手掌上。刺蝟精隻有成人拳頭那般大小,眨著一雙黑亮亮的小眼睛,背上皆是短刺,臉倒是生得很可愛。發現祝映台在看自己,它把臉一抬,小眼睛裏硬是擠出了兩汪淚花,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上官烈簡直快笑不動了,說:「竟然還會裝可憐,這我逮的時候可沒發現!」

祝映台無奈道:「別笑了。」又對那隻小刺蝟說,「你變出人形來我看看。」

那刺蝟精一開始還想裝作聽不懂,被祝映台冷下眼一瞥,頓時打了哆嗦。它挪動著小短腿不怎麽情願地從祝映台的掌心往下一躍,伴隨著「砰」的一聲,在煙塵中化作了一個有著一雙圓圓大眼睛的八、九歲大小的小男孩。

眾人不由得發出了驚嘆聲,因為這小男孩不僅生得唇紅齒白,十分的可愛,更妙的是其長相看起來居然與祝映台有九分相似,兩人站在一起簡直跟一對兄弟似的。上官烈笑得在那裏直不起腰來說:「我的天,真是撿到寶了,它居然還懂得討好人。」

祝映台無語極了,說:「變回你自己的樣子。」

小刺蝟眨巴眨巴眼睛,嗲聲嗲氣地說:「大哥哥,我就是長這……」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已經挨了祝映台重重一拳,頓時人都傻了。

上官烈笑得倒在椅子上,一邊揉肚子一邊道:「媽呀,笑死人了

這小家夥恐怕不知道你才是我們這兒最厲害的一個,這下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哈!」

祝映台真恨不得在上官烈腦袋上也來一下,旁邊的王錚也是看得整張臉扭曲得不行,卻不敢笑太大聲,隻好別過臉去偷笑。祝映台說:「別讓我說第三遍,變回你自己的樣子。」剛舉起拳頭,隻聽又是「砰」,的一聲,這次煙塵散去,小刺蝟精終於變回了本來的相貌。還是圓圓的眼睛,就是比剛才略小了點,五官輪廓也跟祝映台沒那麽像了,但是仍然還是帶了一、兩分的類似,也不知是小刺蝟本來就長這樣,還是故意的。

祝映台努力忽視小刺蝟精眼淚汪汪的樣子,咳嗽一聲說:「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兒修煉?」

小刺蝟細聲細氣地說:「叫……叫……」叫了半天,最後道,「我沒名字,隨便哪兒修煉。」

祝映台聽出來了,這就是個天生天養的小妖精,也不知道得了什麽機緣有了點能耐,可惜能耐又不大,又是小孩子心性,所以衝了人的身。它也不是圖謀著什麽,估計就是覺得好玩,又或者想要學人類生活。

祝映台說:「算了,回頭我把你放回去,你自己找個地方修煉去吧,記著不要再做上身那種壞事了!」

小刺蝟聞言,卻猛然抬起頭來,著急道:「我我……我不回去,我要跟著你!」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上官烈又是「噗哧」一聲,祝映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注意影響,轉而對小刺蝟說:「你跟著我乾嘛,我又不是妖。」

小刺蝟想了想,自己大概也有點茫然,說:「不知道,我就想跟著你。」

祝映台無奈地說:「我們要去的地方都很危險,帶著你說不上來哪天你就沒命了。」

小刺蝟卻說:「不會的,我也很有能耐的,我可以幫你們!」

上官烈笑嘻嘻道:「算了算了,反正多一個人多一口糧而已,我們又不是養不起,大不了真有什麽事,再把他放了唄。」

祝映台心想也是,這種天真無邪的小妖精放出去恐怕也會受人欺負,便道:「好吧,你要真想留便留著吧,但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不聽話或者做壞事,可別怪我不客氣!還有,你既然無名無姓,我便替你取一個,便叫……思悠吧。」思天地悠悠,知大道可畏。

小刺蝟精立刻「撲通」一聲跪下來,脆生生地給祝映台磕了三個響頭說:「謝師父賜名!」

「師……」祝映台簡直要崩潰了,這隻小妖精到底是太笨還是太聰明,怎麽就給他這麽順杆兒爬地叫成師父了。

「誰在喊映台師父?」突然,冷冷的聲音插入了這歡樂的氛圍之中,所有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梁杉柏撥開人群,走了進來,左右環視了一圈,最後眼光落在了祝映台身邊的小刺蝟精身上。

上官烈笑著站起身道:「阿柏,你也來了。正好,我剛得了報酬又采辦了不少東西,剛才還和祝先生商量著,他說要給你做幾身衣裳。」

梁杉柏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他看向祝映台說:「你要給我做衣服?」聲音裏都帶上了欣喜,隨後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說,「我衣服夠了,你還是先給自己做吧。」又道:「天色晚了,外頭無人值守,我去看著,你們繼續挑吧。」說著,便起身離去了。

上官烈皺了皺眉說:「他最近怎麽老是古古怪怪的?」

祝映台收回了目光道:「隨他吧。」回過頭卻發現小刺蝟精竟然已經嚇得雙腿發顫,哭唧唧地坐倒在了地上。

「怎麽了?」祝映台疑惑地問。

小刺蝟精哆嗦了半天才道:「好、好可怕,剛剛那個人。」

梁杉柏?可怕?祝映台與上官烈對望一眼,然而在這個時候,卻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將之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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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原本平靜的河麵上不知從何處起了一陣怪風,風從天邊刮來,由上至下構成了一個古怪的圖案,如果細看就會發現,那就像是一隻魔爪。

河水起伏波動,發出汩汩聲響,然而此時所有人都沉浸在睡夢之中,就連負責看守的士兵不知為何也比往日都更為困倦,一不留神就睡倒在了甲板上。魔爪帶著邪氣緩緩地向著停泊在港灣裏的「思羽號」推來,仿佛一隻活物一般,小心翼翼,戒備而狡猾。

躺在船艙中的梁杉柏突然睜開了雙眼,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他卻像是能將周圍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僅是桌、椅、床、櫃,甚至是桌上的器物,椅子上的花紋,床下的一根線頭,乃至空氣中舞著的不吉利的風絮。梁杉柏就如同一隻本就生活於黑暗中的猛獸一般,悄無聲息地起身,不披衣也不著鞋,就這麽爬上船梯,推開了艙門。

甫一打開艙門,一股猛烈的腥風便向他刮來,梁杉柏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風聲呼嘯,仿若示威一般,接天連地的魔爪在空中一收一縮,仿佛在恐嚇他。梁杉柏走出艙外,將艙門緊閉後,腰板筆直地立在那裏,冷冷注視著不遠處的魔爪。此時,大海上下波濤洶湧,仿若即將迎來一場大海嘯,而那隻魔爪距離思羽號已然隻有數步之遙。

風聲尖嘯,濤聲狂怒,梁杉柏隻是站在那裏,既不退後也不閃躲,他冷冷地看差那隻魔爪,未幾,輕輕吐露話語:「滾!誰給你的膽子動我的人!」魔爪好似被震懾了,卻仍不甘心,下一瞬,河水如同活物一般,順著船底漫上了甲板,眼看著水漬逼近,梁杉柏彎下腰,將手重重往地上一拍,但見一片猩紅光芒從他手下猛然進出那片光芒以梁杉柏的手為起點,順著那些水漬一路逼了出去,不久,遠處的魔爪之中仿佛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河水迅速褪去,魔爪濺射出水霧,分崩離析,不過一會,竟已是風平浪靜。遠處一輪明月靜靜掛在空中,重又露出春夜應有的寧靜祥和來。

梁杉柏微微平了喘息,拉開艙門,鑽了進去。一直到艙門關上很久以後,祝映台方才從暗處走了出來。望著遠處魔爪曾在的地方,他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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