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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陰劫 塵夜 5213 字 3小時前






第九章

梁杉柏快步走出祝映台的房間後卻沒有回自己的房內,他飛快地在鄭由府內行走著。凡人肉眼無法發現的陣法符線時不時在星空下閃耀出一星半點的光輝,守衛府邸的士兵打著火把也在府內來回地逡巡著,但是沒有人發現梁杉柏,哪怕是與他擦肩而過。

他就像是一道影子,一個幽靈,在鄭由府內如入無人之境,如果他對鄭由存有敵意,此時鄭由的生命恐怕就要受到威脅,但是他沒有,梁杉柏隻是因為情緒煩躁,所以想要找個地方靜一靜。身體裏左衝右突的情感幾乎快要將他撐爆,活像是瀕臨噴發的活火山,沸騰翻滾著,在他身體裏麵拆天毀地。梁杉柏走了好一陣子,來到了鄭由府後院一處僻靜的庭院裏,最終停留在一汪水池邊。池水裏漂著些綠萍,幾尾遊魚在其中愜意地來來往往,渾然不覺身邊有可以隨意操縱它們生死的強大力量。梁杉柏站在那裏,看著那方水塘,看著水塘中倒映著的點點繁星,不斷地吸氣吐氣,不知多久以後,噴吐著火星的胸中塊壘終於慢慢地平息下去。

這樣真的很危險,他苦笑著。他對祝映台的渴望本來就濃烈得可怕,平時都要花無數的力量才能夠將其壓下,偏偏現在他不能碰他。不說那件事情還沒解決,許多痕跡沒能抹平,就是祝映台後背的那個惡咒,那條被捆縛住的黑龍也無法允許他有進一步的接觸。

梁杉柏仰望星空,春秋時期的自然環境自然要比後世的二十一世紀清朗乾淨得多,是故此時可見漫天瑩潤閃耀的星子,這如詩如畫般的美景卻沒能將他陶醉,因為他的眼神透過遙遙群星,投射向了更遠、更高的地方,投射向了曾經被拿走如今重新記憶起來的那些歲月裏的許多事。很多事情如果當時能夠想明白,能夠說清楚,或許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可笑他那時候竟然那麽蠢,蠢到布下重重陷阱卻作繭自縛,而那個人竟然那麽狠,狠到下了如此嚴重又可怕的一個惡咒。那個人是燃陰,燃陰是祝映台的前世,而那個咒就下在祝映台自己的身上!

梁杉柏覺得沮喪至極,忽然在漫天星幕之中出現的異象吸引了他的注意。下一瞬,梁杉柏便身形一晃,從池塘邊消失,改而立在了鄭由府最高的建築房頂上望向不遠處。那裏有一片巍峨的建築,正是吳王的宮殿,而此時,從宮殿群的某一處屋頂上悍然拔起了一道泛著瑩綠色的銀輝,那道光輝直直衝向天頂,凡是在其行進路徑上的星子雲彩都像是被驚到了一般,紛紛逃竄閃避,然而那道銀輝很快便黯淡下來,繼而變作了遊魂一般的暗綠色,軟綿綿地飄浮在空中。梁杉柏微微皺起眉頭,他想他對明天進宮可能麵臨的謎題有了一定的了解。

第二天一早,鄭由親自陪上官烈等人用完了早飯,將所有人帶進了吳王宮殿。此時正是西元前626年,在位的吳王名叫吳去齊,歷史上這位吳王在位時間有三十六年,他死後,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兒子壽夢,史書上說正是從壽夢開始,吳國日漸強大,一躍成為春秋晚期的強國之一。然而,一個國家強大不可能是一代人的事,吳國表現出強大雖然說是從壽夢開始,身為父親的去齊在位的三十六年恐怕也是必不可少。換言之,這應當是一位賢明的君主。

祝映台跟在上官烈和胡晉的身後步入吳王宮中,梁杉柏立在他的身後,老實地擔當著侍衛的責任。祝映台想著昨晚想了一夜的事情,總覺得應該再向梁杉柏問問仔細,問問他為什麽與他親近就會引發惡咒,而他身上的惡咒到底是什麽,梁杉柏又看出了什麽名堂來。

宮殿裏此時空無一人,隻有處處聳立的雕梁畫棟華美精致。江南開發比中原晚,因而早年被稱為「荊蠻」之地,此處先民崇拜龍蛇,酷愛在各種製品上繪製龍蛇圖案,所以比起齊國的端莊沉肅,吳國的宮殿要顯得鮮豔許多,也荒莽許多。一行人一路進到大殿深處方才見到了一位坐在王位上的中年男子,吳去齊穿著一身赤紅色雲龍紋的王袍,端正地坐在王位上。

「啟稟大王,臣將幾位貴客帶來了。」鄭由恭敬行禮道。

上官烈略一思忖,跟著行了一個平民之禮,既然他行動了,胡晉與梁祝三人自然也一一見禮。吳王坐在王位上,視線一一掃過麵前眾人。鄭由既然將他們幾人帶進宮來,自然事先已經將眾人身分查驗清楚,吳去齊的眼神最後停留在上官烈的身上,看著這位「逃家」的公子,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回了一禮。

這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包括上官烈在內。就算上官烈至今仍是齊國的公子,在另一國的國君麵前,他的身分也要低幾個檔次,誰能想到吳王竟然會親自回禮?吳去齊道:「早就聽聞子烈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如傳言所說般英偉賢明,本王一見你便覺與你甚是投緣,心中著實歡喜。」

上官烈隻得又將身體低下去幾分道:「大王過譽了,草民如今不過是一介商賈,豈敢與大王這般的大賢君相提並論。」

吳去齊卻上前幾步,親手將上官烈扶了起來道:「欸,莫要推辭。想我吳國先祖當年也是去國離家後才建立了 這勾吳國,本王觀君之氣象,日後想必也是大有作為的,反觀本王就隻不過是承了先祖的蔭蔽,如今方能坐在這王位之上,實在是算不得什麽賢明。」

他這話說得太謙了,謙得上官烈都沒法接口,於是是胡晉從旁接道:「大王英明勇武,愛民如子,這是世人皆知的事,草民和草民主人尚在齊國時便曾聽聞大王為解旱情開倉賑災、自減用度、齋戒祭天的事,也聽過那些巧算天機、未卜先知的神跡,實在是令人敬仰。」

誰知吳王卻嘆了口氣道:「什麽巧算天機、未卜先知,那不過是世人誤會後安在本王頭上的名目,真正巧算天機、未卜先知的人可不是我。」他口氣隨意,竟是用起了「我」的自稱,無形中拉近了與幾人的距離,然而卻也令得上官烈等人更為警惕。

一國之君,頭次見麵便待他們如此親厚,又是親自相迎,又是拉近關係,這到底是碰到了多大的事情?吳王說:「便不扯那些虛的東西了,此次請諸位前來,是因為我碰到了一個極大的問題,鄭先生說幾位都是身懷異能的賢士,有大智慧、大能耐,想必能替我分憂解難,如此本王才厚著臉皮硬是將各位請了過來,也盼各位看在我實在是束手無策的分上,莫要怪罪了。」

胡晉說:「吳國國力強盛、人才濟濟,鄭先生又是巫者前輩,怎麽這件事連他都無法解決嗎?」

吳王說:「此事各位隨我來一看想必便知了。」說罷,他便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眾人隨他前去。

幾人跟著吳去齊走出大殿,轉而折向宮殿的後方,祝映台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對勁,按照他的了解,王宮的後麵便是後宮,也就是妃嬪的居所,此時吳去齊帶著他們一眾男子往自己的後院跑是怎麽回事?上官烈和胡晉顯然也有這個疑問,但是誰也沒有吭聲。既然吳去齊說他們去得,他們就去得,既然吳去齊說他們必須去,那麽他們不去也得去。

這樣走了一陣子,眼看著到了看起來像是吳國王妃所住的地方了,吳去齊卻轉了個彎,往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僻靜小路而去。祝映台心裏暗自猜測,吳去齊帶他們去看的應當是個女人,不然不會放在自己的後院,可是這個女人又不住在正妻側妃該住的地方,那就有可能是被打入了冷宮,然而吳去齊又為了她不惜舉全國之力尋找一群能人,那又不可能是個偏居冷宮的可憐廢妃,真是匪夷所思。

這樣走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期間甚至有一段路在一條十分狹窄昏暗的窄巷之中行過,又穿過了一片樹林,才終於眼前一亮。此時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幢看起來樸素到甚至有些簡陋的房子,它傍著湖泊,立在綠蔭之中,氣度卻相當的悠然自得,無論是那灰撲撲的外牆,被風雨侵蝕的梁柱又或是那扇不起眼的木門,都仿佛是天地間最自然而然的一種存在,寧靜、和諧、令人心緒平靜。

吳去齊走到這裏停了一停,他細細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後才又往前走去。鄭由轉臉對眾人說:「屋裏那位是對我吳國至為重要的聖人,還請諸位也……」於是眾人都謹慎地正了衣冠,方才跟進去。

吳去齊在門上先扣了扣,自報了家門,他等了一會,並沒有人來開門,於是他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然後伸手推門進去。祝映台奇怪,如果裏麵有人在,想必不會不來開門,如果裏麵並沒有人在,吳去齊又要帶他們見誰,為什麽還要特地敲門等待呢?

跟著吳去齊進入到屋子裏,經過待客的外室,再折到後麵的臥室,都沒有見到一個人,然而所過之處無不是窗明幾淨。這棟屋子仿佛帶有一種特別的氣息,在外麵看的時候便有這種感覺,進到裏麵便更是感覺鮮明,這裏似乎令人想到……仙境。不是那種雲霧繚繞,瑞草鮮花茂盛的仙境,而是那種平安喜樂,令人心生暖意的絕對安全的仙境。祝映台不知道為什麽一棟房子竟然會給人這種感覺,甚至連他背後那惡咒烙印進了這間屋子,似乎也被安撫了,不再存在感鮮明。祝映台最近已經開始時不時地感覺背後的皮膚底下似乎有什麽活物了,那尾黑龍就仿佛是活的一般,偶爾便會跳動一下,既像是心臟的波動,又像是埋伏於皮膚底下的東西活了過來,想要掙紮而出的動靜。

然而,此時一切都平靜了。陽光平靜、屋子平靜、擺設的花草平靜、空氣裏看不到的微粒也平靜,人,自然也平靜。

上官烈兩人顯然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不由與胡晉交換了一個眼神,隻有梁杉柏卻還是老樣子,沉默著,表情並無任何變化。在這四處仿佛流淌著溫暖春意的屋子裏,隻有他像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固執地攔阻於春水潺潺的道口。

走到走廊的儘頭,吳去齊停下腳步,在最後一扇屋子的門口。他輕聲說:「就是這裏了。」神情柔和,目光純真,仿佛到了這裏他便不再是一國之主,而是回到了母親懷抱的天真的小孩子。難道這裏住著的是吳國的太後?吳去齊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推開門,一片陽光和著一片綠意便一同潑灑了過來。眾人猝不及防,被那一金一綠的色彩潑了個滿頭滿臉,彼此皆是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然而光線雖然看不到了,耳朵裏、皮膚上卻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些光芒帶來的舒適通感,像是春日裏和戀人一同在芳草地上自由奔跑,鼻間到肺腑一片舒暢;像是夏夜裏在雷雨聲中與戀人做那些最私密的事,無數朵心花一起盛放;像是秋日裏兩人順著山泉一同在林間邊走邊高聲歌唱,也像是雪夜裏兩人擁著一座小泥爐爐上燉著香氣撲鼻的紅燒羊肉,不刻就要吃到……像,許許多多美好的、珍貴的事物。

祝映台睜開眼睛,發現每個人此時都閉著眼睛,臉上都露出了安穩、幸福的笑容,包括胡晉、鄭由,然而不包括梁杉柏。他的戀人梁杉柏,此時正盯著前方某個點,看著。祝映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初始隻是看到了一片柔和光芒,待到看清了那裏到底有什麽的時候,不由得低低驚叫出聲。那是一個,凝固的女人!

祝映台的驚呼終於將上官烈警醒,而後胡晉和鄭由也醒了過來,最後則是吳去齊。但是與祝映台這些外國人們不同,吳國的兩位君臣雖然睜開了眼睛,表情卻還是戀戀不舍的,顯然十分陶醉於之前的美妙光景之中。

上官烈看向前方,愣了一愣,說:「那是什麽?」

那是什麽?一個凝固的女人、一尊逼真的雕塑,或者別的什麽?祝映台說不上來。在眾人眼前出現的是一間類似茶室的屋子,三麵擺著書架,一麵是窗,有個女人坐在桌邊,單手持著一卷書,另一手撐著麵頰,似乎正在靜靜地看書。

她的麵容其實算不上絕色,甚至把五官拆分開來看會顯得十分普通,然而當那些眼睛鼻子嘴唇組合在一起,卻合成了一副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麗麵容,秀美、乾淨、溫暖、令人安心。原來這屋子裏的氣息便是隨了這位不知名的女子,她神情生動,此時仿佛正為了書中的某部分內容而驚異,微微挑起的柳葉眉與些微勾起的唇角都顯示了這一點,然而她沒有呼吸、沒有動作,聽不到、看不到也不會動。

她坐在那裏,保持著那個看書的姿勢,然而從腳開始一直到頭部到頭發絲,全部已經玉化了。她就像是用翡翠雕琢出來的玉像一般,雙目微垂,身上感覺不到一絲活氣,隻有她微垂的眼眸證實她確實曾經是個活人。這女人凝固在了翡翠玉石之中,就如同一隻誤入琥珀裏的高貴優雅的翠鳥。

吳去齊輕聲說:「這位就是我吳國的聖人,我們都喊她知姑姑。」

「知?」胡晉自言自語道,「我懂了,我曾聽聞吳王室招募了一位能知天下未來的聖人,原來竟是真的。」

「不要說招募,知姑姑是眷顧我吳氏才自願留下的,所以用奉養更為合適。」吳去齊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卻不敢靠那尊玉女像太近,可見他平時對這女子是多麽的尊敬和愛戴,他臉上的神情便是虔誠信徒見到神祇的最佳寫照。

上官烈說:「她是遇到了什麽事變成了這樣?」

吳去齊低下頭去,臉露沉痛之色:「我們不知道。」他說我們,那必然是把鄭由也好吳國的醫官也好都包括進去了。怪不得吳王會拿出王室珍寶來懸賞招募能人,因為他們誰也不知道一直照拂吳國的聖人如何會變成了現在這樣。

祝映台說:「我可以走過去看看嗎?」

吳王似乎不太情願,但最後還是讓開身去,說了聲:「請你小心一些。」

祝映台點點頭,朝著那尊聖女像走去。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他應該知道這個女子是怎麽回事,就像他當時在思羽號的神秘空間裏自然而然說出了有龍陰鏡的事那樣。這一次是……這一次……突然,有股力量阻

止了祝映台的前進,祝映台回過頭去,看到了梁杉柏。梁杉柏把他用力拉了回來,然後對著吳去齊行了一禮說:「我們隻是普通的巫者,不知道也沒能力判斷是怎麽回事。」說著,也不管吳王和上官烈他們怎麽反應,

拉著祝映台就往外走。

「等等,阿……」祝映台話還沒說完,耳朵裏忽聽得「叮」的一聲。像是銀鈴被敲響的飄緲天音,跟著卻是哢擦哢擦」的世俗碎裂聲,祝映台吃驚地回過頭去,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無數亂離的光芒。綠色混合著金色,彼此爭奪著地盤,然而綠色終究漸漸開始撤退,金色的光芒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動,無數金色的細紋在那尊玉女像上蔓延交織,伴隨著輕微的「哢嚓」一聲,整座玉女像最後完全碎裂,散作一堆沙屑落到了地上。

有一瞬間,屋子裏靜得可怕,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吳王投來悲憤的眼神:「來人啊!」他大喊道,「把這些妖邪給我抓起來!」於是,祝映台等人就這麽進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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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暗不見天日的天牢裏,祝映台正靠坐在牆邊回想白天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明明隻是想要走近看看那聖女玉化的細節,好多點線索判斷她到底是中了咒術又或是碰上了別的什麽倒楣事,他根本也沒有走多近,至少還得有四、五步的距離吧,後來他也被梁杉柏製止了,那麽為什麽那尊玉女像會突然間分崩離析,坍塌變成了一堆碎屑呢?他想不明白。

「真倒楣,明明什麽也沒做,結果卻背了個大黑鍋,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上官烈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四人中的三人此時被分開關在天牢裏,胡晉因為是名巫者,則被扔去了關押巫者專用的牢籠,「梁杉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才急著走?」上官烈的語調一轉,忽然提出了一個有力的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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