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燃陰劫 塵夜 4738 字 3小時前






第八章

梁杉柏像是一瞬間有些懵,過了會,他才緩緩站起身來,看看祝映台,又回頭看看身前倒在血泊裏的彭巫,最後他說:「不是我。」

祝映台的眼神順著梁杉柏的眼睛移動到他的嘴唇,然後是緩慢起伏的胸口和沾滿鮮血的雙手,最後點點頭:「你沒受傷吧?」

梁杉柏的眼神微微一亮,正要說些什麽,卻聽不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上官烈和胡晉也跟了過來,上官烈說:「快走,守城兵來了。」他話音才落地,就聽後頭傳來一片整齊的腳步聲,不一會就見一支持槍帶矛的守城兵衝了過來將他們幾人團團圍住,而那些剛才幫著彭巫打壞人的巫覡也有不少跟了過來,見到此時彭巫橫屍當場的景象全都震驚萬分。

「是他們乾的!」

「他們剛剛在吳山館就想對彭巫動手!」

一大堆巫覡七嘴八舌地指認梁杉柏與祝映台,上官烈暗中看了胡晉一眼。就在那些守城兵打算上前緝捕梁祝二人的時候,胡晉輕輕咳嗽一聲,整了整衣衫,踏上一步道:「且慢。」

那些守城兵聽言,雖然動作頓了一頓,將胡晉上下打量一番後也覺得這可能是個什麽人物,但此時凶嫌在前,自然沒有不執行公務的道理,其中一個統領樣的人走上前道:「這位先生,我乃朱方城守城兵甲字營兵長,負責城內治安守備,未知先生有何指教?」他這麽說著,卻微側了身子,比了個「請」的姿勢,有意要將胡晉往外引。

那些士兵又要上前緝拿梁祝二人,這次是上官烈攔在了眾人跟前,他笑吟吟地負手站在那裏,看起來說不出的紈褲與可惡。胡晉說:「好叫軍爺知道,這兩位是老朽的友人,老朽以人品擔保他們並非凶徒,此事恐怕另有內情。」

「人品?」守城兵統領麵有不悅,朱方城裏大人物不少,但他既然負責城中安全警備,便自有自己的驕傲和職責,他說,「有什麽內情等把人帶回去調查的時候再慢慢說吧。」

胡晉上前一步,正要道明身分,卻聽一把老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此乃楚國大祝胡先生,爾等還不速速退下。」胡晉轉身看去,正見著吳國的大祝鄭由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片刻後,胡晉等人便被帶到了朱方城中一處清幽之地,望著那綠樹成蔭的潔淨街道與外觀樸素卻自有一股氣度的房舍,胡晉已經猜到了這是誰的居所。這一路上,鄭由絲毫不提彭巫的事,反而好像沒事人一般地為胡晉一行介紹起朱方城的景致和美食來,而胡晉也是接得十分順口,就仿佛真的隻是來觀光的客人,某些先前謊稱是遊方巫覡的事則根本沒發生過。至於上官烈,作為在權力中樞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自然也不會有絲毫尷尬,哪怕數月前他帶著精兵從齊國逃離的事情恐怕早已被各國中樞從各個管道秘密獲悉。

祝映台並不習慣這些你來我往,因此隻是默默地走路,一麵回想著方才彭巫的事情。到底是誰,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梁杉柏手裏把人搶去殺了,又是因為什麽原因而殺呢?祝映台回想彭巫之前上台時的表現,他似乎很害怕,所以一開始並不想拋頭露臉,可是這樣一來又無法解釋他出現在這巫覡大會的原因,除非……除非這裏有能令他感到安心的人。那麽彭巫到底在怕什麽,又信賴著誰呢?祝映台的眉頭忽而微微一皺,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會不會殺死彭巫的人和他所信賴的人是同一個人?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何毫無反抗之力,死得那麽快……

剛才那位甲字營的兵長已經被遣走,陪著祝映台等人過來的是朱方城的縣大夫,此時到了鄭由府邸門口,自然告辭離去,隻象征性地留下了兩名衙役還守在門口,等著祝映台等人出來以後才好回去交差。鄭由府的下人出來將那兩名衙役領進裏頭去休息等著,祝映台等人則是由鄭由親自引進府內。吳人工於精巧之物,即便此時隻是春秋時期,鄭由府邸卻已經頗見後世南方園林建築的秀美精巧特色。四處綠蔭宜人,流水潺潺,令人心境放鬆。幾人在一處花廳坐定,鄭由開口說:「胡老弟……」他捋著胡須,似是不經意道,「我比你癡長些年紀,便喚你一聲老弟吧。」

胡晉道:「晚輩當初忝為齊國大祝之時,與鄭先生您都不可相提並論,何況如今不過是個遊方巫覡,怎敢與鄭先生您稱兄道弟,晚輩還是執晚輩禮才合適。」兩人這一唱一和間便有了一番試探,自然不是說胡晉的身分真的不如鄭由尊貴,人的成就原本就不與年齡資歷完全掛鉤,更何況胡晉的身分原也是齊國大祝,此時齊國還是十分強盛,並不比吳國低一頭,他特地退後一步,自降身分,不過是疑心鄭由沒來由地套近乎是另有企圖。

其實在場眾人都知道吳國國內此時恐怕有些不妥,不說今日祭天時候的異象,便是之前傳出的用仙靈芝這種稀世珍品當獎賞的消息也足以證明這個國家、這位老人碰到了一些難題,還是無法宣之於口的難題,因此隻能通過這些彎彎繞繞的隱晦方式來尋找解決辦法。鄭由既然能夠猜到胡晉等人的身分,自然也知道這些人必然也能夠猜出如今吳國王室遇到了問題,隻是彭巫這一死倒像是湊巧了把祝映台等人推到了極其被動的位置,此時他們身上背著殺人的嫌疑,如果鄭由要依法處理他們那任誰來看都是沒話可說的,雖然胡晉也能拿出齊國王室大祝的身分來壓上一壓,然而不巧就不巧在上官烈此時在齊國國君的眼裏最好是個死人。而另一方麵,胡晉很強、上官烈很強,梁杉柏與祝映台鄭由雖然不認識,但以他的身分實力,應該也有所察覺,如果雙方真的硬碰硬起來,那是誰也討不了好並且不願見到的,於是現在剩下的流程不過是彼此互相討價還價,看看能不能磋商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來,也就是說胡晉等人要為吳國解決一個問題,而吳國則會允諾不計較祝映台與梁杉柏兩人殺了彭巫的事情。

政治談判這種事,祝映台和梁杉柏就不是很擅長了,所以自然由從小熟稔此道的上官烈去做,胡晉是他的下屬,斷然沒有不服的道理,而梁祝二人就在旁邊默不作聲地作陪,看起來倒像是那邊正在爭論的事情完全與他們無關似的。

祝映台理清了思路,輕聲問道:「剛剛彭巫是怎麽回事?」

梁杉柏本來眼睛正望著旁邊不知在看什麽,聽了這話方才收回目光,似是思考了一會才輕聲回道:「不知道,我一直追著他,但是到了那附近的時候卻突然被什麽東西阻了一下,等到再追進那條巷子裏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那樣了。」

「什麽東西?」祝映台問,「是什麽東西阻了你?」

梁杉柏輕輕搖頭:「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呢?祝映台想,問他道:「是人?是物?還是某種障眼術、迷魂法?」

梁杉柏還是搖頭:「不知道。」

如果換作旁人,此時多半要以為梁杉柏是不肯說了,但是祝映台很熟悉梁杉柏,哪怕現在這個不知怎麽魂散而複聚的梁杉柏也時不時令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此時卻還是信了他的話,說道:「那你再仔細想想,當時看到了什麽,是什麽樣的感受?」

梁杉柏凝神思考了片刻道:「我轉過那道彎以後……可能停了一停,再追進巷子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了。」

可能停了一停?祝映台思索著,梁杉柏說自己隻是停了一停,但事實上這段停的時間應該並不短,這段時間長到彭巫從一個活胖子變成一個死胖子,也長到他能追上梁杉柏,祝映台計算著自己和梁杉柏之間相差的距離以及跑完這段距離需要的時間,他懷疑梁杉柏那「停一停」至少停了有三到五分鐘,而梁杉柏卻以為自己隻是停了一停。

想到這裏,祝映台的心裏不由微微一驚。雖然不知道梁杉柏是因為什麽原因魂魄拚湊完全,重歸原位,但也許這種複原並不是完全的、穩定的,他的所謂「停了一停」很可能正是他的魂魄又開始不穩定的一種表現。想到這裏,祝映台險些就要坐不住了,他伸手一把抓住梁杉柏的手掌,牢牢地將之握在手中。

梁杉柏詫異地抬頭看向祝映台,然後他似乎明白過來,輕聲嘆了口氣,也反手握住了祝映台的手。他們兩人就這樣默默地握著手,坐在這間屋子裏,仿佛周圍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過了很久,梁杉柏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映……」他的話才說了個開頭,就被打斷了,打斷他的人正是鄭由。

鄭由說:「如此,這件事便有勞上官公子與胡先生了,老朽這便進宮稟報吾王,儘快安排各位入宮麵見大王,至於方才的事情,老朽自會找人處理,諸位貴客請不用擔心。」

胡晉也直起身來道:「如此有勞鄭先生。」

鄭由站起身來,喊了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揚聲道:「如今朱方城內閒雜人等太多,多少也有些不太安全,各位若是不嫌棄,就暫且住在我的府邸內吧,這是我的管家老李,你們有什麽需要都可以找他。」他對老李說,「這幾位都是我的貴客,你可不能怠慢了。」

那叫老李的管家畢恭畢敬地應了,目送自己的主人出門,隨後道:「小的已經給諸位貴人安排好了住處,還請大人們隨小的來。」

上官烈輕笑一聲,道:「也罷,至少這裏的環境可比客棧好多了。」說著便背著手,跟在老李後頭走了。

鄭由留宿梁祝等人自然是為了就近監視,隻不過一國的大祝竟然為了一個問題急到如此地步,不僅廣開巫覡大會拿出鎮國珍寶尋找能解決問題的人,甚至不惜將上官烈眾人軟禁在自己府邸內,由此可見吳國王室的問題顯然已經十分嚴峻。

眾人的行李都被鄭由府的下人悄無聲息地搬運了過來,甚至連他們帶著的八名精兵都被納入府中,安排了住處,由此可見鄭由對自己的實力和府中看守的實力都很有信心。不過唯一一個沒被發現的小刺蝟思悠想進來的時候卻遇到了大麻煩。鄭由既然是吳國巫者第一人,府邸四周自然布有禁製,小妖怪就算委委屈屈地藏在收妖袋內甚至封了妖魄當中的三魄仍是無法順利通過,祝映台試了數次,最後還是隻能把他獨自留在外頭。

摸著袋中氣鼓鼓的小思悠的臉蛋,祝映台說:「你留在外麵,就當是替為師的留條後路,此地凶險,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需要你來想辦法搭救我們幾個。」

思悠聽了,這才在小小的口袋裏驕傲地昂起頭顱,把小胸脯拍得「砰砰」直響,說:「師父你放心,思悠絕不會辜負師父的厚望!」兩人又約定了接頭的暗號、時間、地點等等,祝映台才將思悠放了出來,但見一陣清風刮過,小妖怪便沒了蹤影。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祝映台覺得自己居然有點舍不得把這小家夥獨自留在外頭,好像是經過這麽一段日子的相處倒真的處出感情來了,不知不覺,他便真的把思悠當成了自己的徒弟、自己的晚輩來看待。

身旁響起梁杉柏的聲音,他說:「不必擔心,思悠雖然年紀小,但是足夠機靈,一身本領也不算太差,不會吃虧的。」

祝映台轉過臉來,便看到戀人臉上擔憂的神情,顯然是怕他太傷心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他握住梁杉柏的手輕輕搖了搖說:「嗯,不擔心,有你在呢,天塌下來也不擔心。」

梁杉柏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愕,他的臉上慢慢浮起一朵笑容,但是這個笑容隻開到一半,便又化為了心疼。

在許多年前,當他們兩人還在你追我趕的時候,甚至於後來當他們終於走到一起的時候,祝映台仍然、一直是個留有距離的人。沒有記憶、孤身一人、能力特殊、容顏昳麗,這些都使得他從芸芸眾生之中跳脫出來,養成了一個絕不依賴他人的性格。梁杉柏可以和他接吻、做愛,可以深深地進入祝映台的身體許多次,但是從精神上和人格上來說,他們之間仍然有著一段微妙的距離,這是祝映台的有所保留,也是他的不安全感作祟,就算後來他們已經表白心意住在一起了,他似乎仍然執著地為自己保留著一條後路,也許哪天看情勢不對就會抽身離開,這也是梁杉柏即便得到了祝映台的人和心,仍然獨占欲和性欲都格外強烈的緣故。然而現在,現在的祝映台卻不同了,他已經真正放下了所有戒備,全身心地將自己交給了梁杉柏,他信任他、愛著他、依賴他……

隻要一想到這得之不易的依賴是因為整整兩年多的痛苦煎熬、撕心裂肺和無數次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經歷,梁杉柏的心便痛得無法自抑,更不用說如果有朝一日那件事發生……

祝映台突然低低吸了口冷氣,莫名地看著梁杉柏說:「你抓痛我了。」

梁杉柏這才驚覺自己剛才居然用了多大的力氣,竟然把祝映台的手都捏紅了。

「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又不會跑,不用那麽費力氣。」祝映台打趣道,甚至開起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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