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燃陰劫 塵夜 5486 字 5小時前






「有龍氏還未敗。」祝映台輕聲道,風將他身體送起,如同插上雙翼一般,飄飄飛上思羽號最頂層。那裏有一座不起眼的圓台,那裏是思羽號的祭天台,「因為吾即有龍氏。」

話落光起,祝映台身周乍然騰起一團清冽至極的光焰,隱隱有龍鳴聲徹天宇,一條泛著琥珀色光芒的玉龍自他

身影之中顯現,那玉龍通體黝黑便如墨玉所化,身周卻燃燒著琥珀色的光焰,一對墨玉龍角,一雙清澈明眸,如果不是七寸處釘著一枚堅釘,爪上還鎖了鐵鏈,看起來簡直神聖無比。玉龍一經喚出便親昵地蹭著祝映台的手掌,眼中既有留戀,更多的卻是哀傷。哀傷於許久不見,哀傷於當年不再,哀傷於本為世間最潔淨之物的自己而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是我對你不住。」祝映台輕輕嘆息道,「你也是運氣不好,居然跟了我這樣一個主人,然而今日此事仍需托付於你。」玉龍搖頭擺尾,欣然允諾。祝映台高舉常安,靈力順劍勢而出,「去吧!」隨著他一語既出,那條玉龍便去勢洶洶,如同一名征戰沙場許久的名將,殺向敵陣。

這條玉龍的體型比之剛才有龍氏的雲龍小了不少,昭卻顯然感覺到了危機,不知多少奇形怪狀的地界生物在此時湧出,不要命地攔在它的跟前。隻不過它們的不要命並不是自願的,而是被昭的力量所逼迫,無數黑色的雲團如同趕鴨子一般將那些猙獰凶惡的怪物全部趕在了一處,硬是在昭的前方豎起了厚厚一層屛障。祝映台的玉龍一觸到那些怪物,並不貿然前進,反而巧妙地變換起路線來,弄得那些怪物左支右絀,不一會便被它找到空檔,趁勢殺入。

梁杉柏卻知道那並非祝映台故意戲耍對方,而是他的……能力不逮。如果今時今日的祝映台還是當年的有龍氏大巫,甚至隻要還是當年的燃陰,他的能力便絕不止乎於此,然而現在的他是祝映台,是比六年前更不如的祝映台,是梁杉柏數千乃至萬年前定下的計劃籌謀下一世一世、一點一點慢慢打磨出來的祝映台。一念至此,粱杉柏的心便疼痛不已,比承擔的絕心咒更痛。

「還愣著乾什麽,開路去歸山!」祝映台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在梁杉柏的耳邊,梁杉柏猛然回過神來。思羽號已經揚起船頭開拔海上,船頭司南發出亮光,再度照出一條光路,然而與他們從光陰海中駛出之時畢竟有了不同。祝映台此時全力與昭等追兵抗衡,分身無術,蘇芷本非海客一族,固然由範青山授了操控思羽號的方法,又有兩鏡相助,恐怕還是無法發揮出思羽號真正的威力,而況此時海上也已儘是地界的追兵。

梁杉柏跳上船頭,往下望去。思羽號周圍的海水裏密密匝匝全是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生物,梁杉柏甚而在其中看到了海王爺,但是那曾經呼風喚雨的東西此時卻是發著「吱吱」的慌亂聲音,像一隻被貓兒戲弄的老鼠一般慌亂不安。這怪物也能感覺到自己此時處境不妙,因為周圍皆是它無法抵禦的強敵,來一隻已是十分可怕,更何況是如此之多。再抬頭望天,梁杉柏看到許多的追兵密密排列在空中,他們居然打著不同的旗幟,顯然來自不同人的麾下,但是此時全數把他當成了目標。再看另一邊,祝映台的玉龍已經對上了昭在人界的陰影,無數的眼睛聚合起來,閉上再睜開,成了一隻縱貫天宇的豎瞳,睜開的眼中,隻有眼黑並無眼白。與這巨眼相比,祝映台的玉龍顯得如此嬌小和不堪一擊,但它仍在戰鬥。

祝映台立於高處,金色的光芒如同倒懸瀑布一般順著他手足的動作,向著玉龍灌輸而去。他在舞蹈,就像當初的巫緘那樣,但與巫緘那般充滿荒莽山林氣息的舞蹈不同,祝映台的舞蹈充滿了聖潔的意味,一舉手一投足皆充滿無窮美感,那是天人之舞。然而,在梁杉柏的眼中看來,這聖潔的舞姿卻充滿了不祥的意味。因為他曾經看過真正的天人之舞,知道真正的天人之舞不該是這樣的,他好幾次都看到了祝映台顫抖的手指和微晃的身體,他知道,那是他身上的惡咒正在肆虐。

停下來!快停下來!他想這麽大聲吼叫,他想阻止祝映台,但是到最後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隻是越出船身,替思羽號開路。

殺!殺!殺!

時間彷彿又倒回到了多年前兩人在祝府的相遇,他和他一起在惡鬼的包圍之中左衝右突,要去太嶽閣,把那段孽緣了結。隻是那時候看來無比強大的惡鬼,如今在他們眼中不堪一擊,而如今他們的眼前,又有太多太多遠甚當日強大的敵人攔阻在前。

梁杉柏能力未複,陷身於敵陣之中,雖然自保尚可,但要為思羽號開路也是十分消耗心力。不知何時,他眼瞳變作幽深黑色,瞳仁周圍一圈赤紅,有若重瞳,而他臉頰皮膚之上也隱隱浮現出叫人心悸的紋路。無止儘的廝殺、絕心咒的折磨和對祝映台的擔憂幾乎令他失去理智,他下手越發狠辣,硬生生在一海怪物之中衝出一條血路!

蘇芷正在船艙之內,比照範青山的教導操控思羽號。從旁邊一方明鏡如台的玉石中,她看到了外麵的場景,看到了在失控邊緣的梁杉柏,也看到了苦苦支撐的祝映台。不過短短片刻,祝映台的玉龍已然渾身浴血,原本清澈的眼眸之中也隱隱有了癲狂的意思。太危險了!必須得抓緊!

蘇芷短暫猶豫了片刻,轉頭對思悠說:「跟我來。」

「咦?」思悠仰起臉來,他有些不明白。剛剛這個大姐姐說她一個人的力量沒法操控這艘船,所以讓他也幫著一起向那些操控船隻的玉石台中灌輸力量,此刻正是緊要關頭,眼瞅著他們就要衝出重圍,為什麽她又要讓自己離開?

蘇芷彎下腰,伸手想去摸思悠的小臉蛋,小刺蝟卻下意識地躲開了。蘇芷想,能得祝映台青眼的小妖精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物,隻是可惜……她說:「現在的速度還不夠。」

「還不夠?」

「對,你師父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蘇芷伸手一拂,給思悠看祝映台那邊的情況。不知什麽時候,祝映台的動作已經慢了下來,靈力還在順著他的動作流淌,然而仔細看去便會發現此時的他額頭布滿冷汗,眼神也已經有些渙散,更要命的是,他的嘴唇上全是血——那是一個人隻有在拚命忍耐痛苦的時候才會咬出來的痕跡。

「師父!」思悠驚叫一聲就要往外衝,總算想起來自己還在操控思羽號,硬生生逼著自己又停下了腳步,「我能做什麽?」小妖怪鎮定下來後便飛快地問道,思路十分清晰。

蘇正說:「我要你和我一起……獻祭。」

「獻祭……」思悠傻傻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似是有些不明白。蘇芷也不催他,隻是看著他,過了一會,思悠反應過來了,「能幫到師父嗎?」他沒有問自己如何,第一句話卻是這個。雖然祝映台收他做徒弟是他硬纏著求來的,但是對思悠來說,跟在祝映台身邊的日子是他有了智識以來最開心的日子。他的師父又溫柔又強大,教了他很多道理還保護他、照顧他,給他買吃的,為他說故事。他本就是無父無母天生天養的一隻小妖精,生死之事他不算太懂,但他肯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他的師父,所以哪怕是生命也沒有關係。

蘇芷說:「應該能幫到一些。」她說,「不能說一定,但能幫到一部分。」

思悠又看了眼玉石台上映出的祝映台的臉,此時他師父已經彎下了膝蓋,雖然依靠拄著常安仍然站立在船頭,但是整個人都在打顫。天幕之上是一雙巨大的手,那隻手就像能夠遮天I般蓋下來,而他的師父僅靠一人苦苦支撐。思悠不再猶豫,他說:「好,怎麽做。」

蘇芷說:「跟我來。」大手牽起小手,慢慢地向著思羽號船艙底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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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台猛然一個踉蹌,往前栽倒。這一次,沒有常安來幫他了,因為常安已被他擲出,此時不知掉在了何方。他一路支撐到了現在,其實早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極限。常安早在他手中變得火燒一般的燙,燒焦了他的皮膚,吸飽了他的血肉,而剛才,就在他孤注一擲,運起所有靈力衝破那加諸在他身上的重重禁製,以命相搏的最後一刻,他失敗了。

真是可笑!製止他的其實並非什麽別的東西,也不是為著保護他的理由,而是他後背的惡咒終於完全地發作了,一瞬間,他便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像是被一座大山迎頭壓下,他再也支撐不住,就此彎曲膝蓋,重重跌倒在地。可惡!隻差一點點,真是可惡!

他其實知道,就算他剛剛那孤注一擲的攻擊奏效,最後得到的也不過就是比之前那個以光芒與昭戰鬥的人好那麽一點點的結果,但是在剛才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以這樣的無用的、被汙染了的肮臟的樣子活著,倒不如死了,倒不如把魂魄都散了,真的,為什麽要救他回來呢?這世上本已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怪不得杜酆臨死前要拚命對他道歉,那孩子做得太錯了……然而,祝映台也沒法怪他了,因為杜酆已經死了。

祝映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控製的玉龍在一瞬間變得動作遲滯起來,於是它被昭的魔爪擒獲,伴隨著一聲悲傷的鳴叫,玉龍化作一片光點,消失在空中。祝映台猛然抽搐起來,而後噴出了一大口血。他要死了嗎?他想,他死了的話,二十一世紀的人可怎麽辦啊?隨後他又自己覺得好笑起來,以他現在這副樣子,就算不死,又能做什麽呢,畢竟他輸得那麽慘啊,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輸給了那個人,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來著……

「映台!」梁杉柏焦慮的聲音傳入了祝映台的耳中,但是祝映台隻是微微掀動了一下眼皮,他此時的思緒完完全全是混亂的。惡咒已經完全發作,但是因為身體裏已經一點抵抗的能力都沒有,所以反而痛得麻木了,祝映台的眼前完全模糊,過去的影像又浮現出來,光影紛紛交錯,一時是他在大學裏與梁杉柏的初見,他無意之中施恩於他;一時是他們在上官家廣場上與金剛夜叉明王戰鬥,他擋在他的身前而後倒下;一時又是他們在金英島的旅館裏初嘗禁果,翻雲覆雨的做愛令他渾身顫栗;一時又是在上下歸村間的山崖底部,梁杉柏醒來對他說話……祝映台的神智開始失去,眼角卻流下了淚水,然而那些淚水還沒有落下來,不是被蒸發殆儘,便是化為了薄霜覆在了他的臉上。

梁杉柏悲慟難抑地望向空中,層層的黑雲在天空不知何時組成了 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那其實應該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帶著幾分妖豔,幾分聖潔,矛盾無比卻又和諧無比,那是昭的臉孔。雖然與二十一世紀的有所區別,但已經可以看出那個雛形。明知道此時的自己並非這個昭的對手,但是梁杉柏無法忍耐下去,在這個時候什麽歸山靈盤二十一世紀的兄弟父母都已經被他拋下,他隻知道祝映台被這個東西逼上了絕境,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杉柏的嘴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身周騰起一股黑色的氣浪,那股氣浪如同澎湃的潮水,向著四麵八方蔓延開去,直驚得原本圍繞在思羽號四周的怪物紛紛逃竄。驚嚇至極的怪物們甚至互相踩踏都顧不上,那隻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海王爺原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劫,終於在這場瘋狂的大撤退中被踩了個稀巴爛。

昭在空中的臉孔原本閉著眼睛,此時卻睜開雙目,直直對上了梁杉柏的方向,那雙無機質一般的眼珠子裏滾動著鮮活的情緒,是興奮!它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敵人!

就在這時,天宇之間突然響起了 一聲清麗的鳴聲,彷彿雛鳳輕啼,一股新風迎麵拂來,整艘思羽號忽然微微震動,跟著猛然之間,兩股狂風襲來,從思羽號的側舷居然伸出了兩扇巨大的羽翼,將整艘思羽號帶得飛了起來。上官烈當初給思羽號取名思羽的時候主要是因為思念朱羽君的緣故,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確有定數,他不知道,這艘船在很久以前其實是能飛的,他更不知道有龍氏的這艘船原本的名字便叫做龍羽!

龍能上九天,下九淵,若再能生出雙羽,將會多麽可怕!思羽號六桅六帆同時滿蓬,整艘船蓄勢待發,隻差一縷東風。昭憤怒了,它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敵人又在眼前消失,那個可惡的家夥已經失蹤了將近萬年,它也因此被困了將近萬年,怎麽可以!

一念至此,天地之間飛沙走石。一雙手從天上的烏雲中冒了出來。這不是昭的影子所化的虛手,而是一雙無比真實的手。這雙手甚至可以說是極美的,因為它骨節分明,線條修長,甚至手的皮膚白皙幼嫩,好像是富戶人家俊俏公子養尊處優的手,但是那雙手還是令人感到恐怖,因為那雙手太大了,大到人間的山峰也可被他握在掌中,而那雙手從裂縫伸出,看似緩慢實則飛快地撕扯起那條裂縫。

天好像被撕開了,無數次死裏逃生的人們已經麻木,他們呆滯地望著天空,不明白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些人甚至揉著眼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睡醒,而另一些人則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躺進了廢墟。是作夢,一定是的,等到再醒過來就好了,於是這些人就這麽幕天席地地沉沉睡去。

梁杉柏看著那雙手,眼中滿是殺意,其實他早該出來的,但是他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他知道昭一旦發現了自己,就一定會對人間施以毫不留情的打擊,他本以為躲開昭的千眼,事情就還有轉機,他覺得自己如今果然是變了。變了的不止是他的實力,變了的還有他的心,他有了牽掛,所以他看起來變弱了,但是正因為他有了牽掛,所以他會比以前更有韌性也更堅毅,因為他不能輸,他要帶祝映台回去。

天地之間迎來了短暫的寂靜,跟著,兩邊都動了。梁杉柏身體下蹲,而後起跑、跳,將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向天宇衝去,而昭的手捏起拳頭,向後退,然後揮出。兩者相觸的一剎那,沒有聲音,因為那撞擊的頻率和響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人耳能夠聽到的範圍,隻是在霎時之間,整片大海中的水都彷彿衝上了天空,人間無數山脈碎裂,地動山搖,近海的所有東西都被夷平,比起海神軍更恐怖的龍卷風瞬間產生,幾乎要將所有東西呑沒,而此時思羽號剛好蓄足了力量,如同一隻輕盈的蜻蜓在暴雨即將來臨的前一刻,將將脫身。

「咚!」梁杉柏如同一顆隕石一般重重從那暴風眼中彈出,砸到了思羽號上,一路穿透無數甲板,直到底層,而後,他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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