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就剩音樓和肖鐸麵對麵站著。夕陽漸漸沉下去了,唯餘漫天怒雲,像一蓬火,映紅他的臉。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他在宮裡耀武揚威,到哪兒身後都跟著一大堆。今兒卻不同,他是獨個兒來,有時候聲勢是人捧人哄抬出來的,宮中行走錦衣華服,到陵地裡來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時隱時現的掐金流雲紋,也足叫人感歎他這人活得多精細了。
“廠臣,我到您府上,會不會叫您為難?我琢磨過,您人緣不好,萬一有誰在殿上給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說事兒,到時候皇上不能交底,勢必叫您擔待著,那怎麼好呢!”她蹙眉道,“您樹大招風,我怕您吃暗虧。”
他以為她糊塗,沒想到看得卻很透徹。他嗟歎,“娘娘對臣有這份心,臣為您受點冤枉氣也心甘情願。這事原不宜張揚,泰陵裡出去人,外頭是不會知道的。退一步說,就算走漏了風聲也不打緊,您不是說我人緣不好麼!人最忌諱乾什麼都半拉,要麼人人敬仰,要麼人人得而誅之。索性惡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複掂量,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點點頭,“我知道,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麼!”
他乾咳一聲,“娘娘詩禮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學!”
她拱拱手,“不敢當,說得糙了點,然話不同而理同,我怕聖上欠考慮,帶累了廠臣。”
她咧嘴笑,彆看她一身重孝,年輕女孩兒臉上那份明朗火熾的神采怎麼掩都掩不住。柔豔的紅唇襯著細細的糯米銀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發現,一種感覺破冰似的絲絲縷縷蔓延開,像領口的寶相花,勾繞纏綿,叫人心悸。
驀地頭皮一凜,似乎是哪裡出了錯。他慌忙轉過臉看宮掖方向,轉眼又是尋常模樣,隻道:“娘娘彆擔心臣,臣若是這點事都辦不好,也不能在東廠的位置上坐那麼久了。”
確實是操心的多了點,她諾諾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過明目張膽總歸欠缺,還是得編個幌子打打掩護。廠臣說我扮什麼好?扮丫頭?扮小廝?要不扮個馬童也成啊!”她來了興致,“我上東廠伺候您筆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麼主意,耐著性子輕笑,“要委屈娘娘,進臣府裡以族親的名義,這樣不至於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動,恐怕也不能太過隨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謹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兒,不會不體諒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舊笑著應承,“我省得,不會給廠臣添麻煩的。既然是族親,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對了,您還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著問他,“廠臣有小字沒有?我在閨中有個小字叫濯纓,後來進了宮,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濯纓……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壓在腮幫子底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沒應她的話,甬道那頭的彤雲過來了,他伸手接過包袱,對音樓微躬了躬身,“請娘娘移駕。”
這麼一來主仆兩個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沒打算帶上彤雲,那哪兒成!音樓緊緊挽住彤雲,“咱們倆不能分開。”
他回身一顧,有點無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個人要接替您,彤雲留下最合適,也是她忠心報主的好機會。”
音樓是個重情義的人,其實換句話說心眼兒實,她不會想到自己先出去,回頭再來搭救彤雲。她隻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雖然彤雲是她進宮後才撥到她身邊的,說話不太著調愛呲達她,可是朝夕相處,感情已經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這算什麼?我們鄉裡有傳聞,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您是想讓我學那個麼?”她不甚痛快地拉著臉,“彤雲不能留下,廠臣不帶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著辦吧!”
彤雲聞言大為感動,眼淚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關老爺轉世!”
她說:“關老爺和我住街坊,我義薄雲天你今兒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你不是說要仗著我的排頭耍威風呢嗎,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風給誰看?”
肖鐸臉上喜怒難辨,他靜靜聽那主仆倆你來我往,覺得這兩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沒見過這種相處的模式,誰也沒把誰的身份當回事,倒比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還真切些。
“罷了,娘娘既然撒不開手,帶著也就帶著了。隻不過臣告誡娘娘,牽掛得越多,弱點也就越多。”
音樓大喜,尚且體會不到他說的那些,忙扯過彤雲努嘴,“還不快謝謝督主!噯,我早說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這份心田,叫人怎麼感激好呢!”
他不聽她絮叨,也沒受彤雲的參拜,隻管轉過身在前麵引路。
山裡入夜起了薄薄一層霧,偶有嵐風吹過,他袍角翩翩,隱約帶起若有似無的一縷瑞腦香氣,那麼漫不經心又充滿目的性,因為矛盾,漸漸顯得有人情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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