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門在兩山之間,從七拱橋下去還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鐘方才抵達。
彤雲攙著音樓踏出門檻,漢白玉台階下停了一輛黑漆平頭車,車楣上挑一盞燈,因為地勢比較低,離得有點遠,在漆黑的夜裡光線模糊,隻看見車前有一個穿青衣戴襆頭的人靜待著。想來肖鐸是怕聲張了,所以唯帶一個駕轅的長隨。
他挑燈前行,回頭低聲叮囑,“台階高,仔細腳下。”
音樓提裙跟在他身後,畢竟往常侍候過人的,也不是自顧自走。身子偏過一些,雖不來攙扶,卻也小心翼翼看顧。待到了車前替她打簾,和聲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側目。臣在車裡替您準備了衣帽,娘娘換上好行走。”
音樓道了謝登車,車裡寬敞,借著簷頭的燈看,座上整整齊齊擺著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條青金馬麵裙。彤雲伺候她換好了穿戴,又來拆她頭上孝髻,因為黃楊木簪子彆得太緊,兩手拆得直打顫,不住嘴嘀咕著:“這晦氣的行頭,總算能夠卸下來了。咱們到了外頭不和宮裡的事沾邊,能鬆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進宮一個月,我足有八年沒離開紫禁城了。我是七歲應選的宮女,起先在尚宮局困著,因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後頭乾了兩年灑掃。後來分派主子,東一個西一個,前前後後服侍了十來位。我和您說,好些主兒是我看著一路走過來的,封了貴人封了嬪,可沒一個待見我,讓我做掌燈的差事,連夜添燈油。我以為這輩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沒曾想遇見了您,還有這福氣跟您出宮走走,真是時來運轉。等以後您發跡了,千萬彆像她們似的,奴婢如今一顆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樓現在人挺放鬆,也有閒心打趣她,“她們不待見你是你鬼見愁,也不能全怪她們,誰讓你是個碎嘴子!不過你運道不錯,跟了主子我,不說將來發跡,橫豎餓不著。你沒聽見肖廠臣說麼,他那兒管飽啊!”
彤雲感歎萬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錢!”
這麼點人生理想,隻限於餓不著,其實也不用心寒,宮掖裡本來就是這麼回事。鄴宮建成時麵積並不大,後來遷都,才造了這麼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廣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來,每三年一次征選宮女,隻進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積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闔宮幾萬的宮人,一個顧及不到就聽見哪殿哪所又餓死了人。當然妃嬪宮裡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那裡永遠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氣象,哪裡會被那些餓殍的駭人消息沾染到!也隻有她們這些塔底的人,才會為了生計發愁。
兩個人在車裡都施排好了,彤雲爬過來在她身邊倚著,悄聲道:“主子,咱們什麼時候再回宮去?”
音樓茫茫看著車頂,“怎麼?剛出來又想回去?”
她說不是,“咱們要好好算計算計,如果回了宮,皇上怎麼安排您。”她在她耳邊說,咻咻的鼻息噴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隻能頂著太妃的名頭留在壽安宮麼?到時候可不是和關老爺住街坊了,是和榮安皇後。”見她還是一臉迷茫,越性兒說得透徹些,“您說後宮誰的權力最大?”
音樓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著前朝,後宮是家務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時行樂,吃喝拉撒的事兒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後。”她覺得非帝即後,這下子總靠譜了,“國也同家,皇後母儀天下,是內當家。”
彤雲慢慢點頭,“話雖如此,但是皇後也分人,有人乾得風生水起,有人乾得灰頭土臉。”看她還是稀裡糊塗的,最後終於不耐煩和她兜圈子了,她這人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你說她笨,要緊時候來得聰明;要說她聰明,舉例子三句不離“我們鄉裡”,太長遠的東西考慮起來唯恐費神,一心隻看腳前這一小塊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這麼跟您說,橫豎您要跟著皇上的,咱們何不掙個體體麵麵的頭銜?庶母兒媳婦,廟裡轉一圈就跟鍍了金似的,回來沒有不另外晉封的。您好好巴結著外頭那位,以前榮安皇後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對她怎麼樣,如今他根基穩固了,新皇後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臉色。您使出渾身解數抱緊他的腿,要是叫他對您另眼相看了,宮裡就沒人敢欺負咱們。日後彆說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橫著走,也沒人能拿您怎麼樣。您想想,大夥兒一塊吃席麵,分派螃蟹的時候您的蟹蓋兒比人家大一圈,您心裡痛快不痛快?”
音樓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但是這種實質性的對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雲的話是金玉良言。她點頭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會的東西不多。做菜不行,我隻會吃。詩詞歌賦倒略懂些兒,不過人家是乾實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閒工夫對月吟詩。要不推牌九?我在閨裡和人取樂,每回都大殺八方,牌技還算了得。”
彤雲忍不住扶額,“您還有彆的長處沒有?除了賭錢擲骰子,就沒有一點和婦德婦功沾邊的麼?”
她訥訥道:“繡花裁衣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確實,太費時候,彆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雲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和她說,其實早年宦官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禦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麵甚至有宮監搶人/妻女的事發生。真像彆人那樣舍得下臉,兩頭都不放鬆,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著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討好畢竟不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