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陵離城三十裡,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輪在黃土壟道上轆轆前行,間或遇見石礪便老大的一個顛簸。音樓坐不住,擰過身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鐸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勁鬆一樣。她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回想起來,賞心悅目之餘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麼?”
肖鐸拉了馬韁放緩一些,和她車身齊頭並進,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見她的臉,複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成問題。隻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摸著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麼?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麼神色,隻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物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裡安生榮養。臣料著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著時機在皇上麵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她不想進宮,囁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臉上一瞥,月光淡淡籠著那精巧的五官,剛才的話沒有在她心裡留下什麼痕跡。對於進宮她似乎並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儘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廠臣幫我好幾回,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裡過意不去,怎麼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麼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麼著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麵前進言,我想……”她皺著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隱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麼要緊。”
肖鐸心裡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麵上的托詞,剖開胸膛說實話,她更趨於後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女人想自謀生路,靠什麼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凶險不亞於朝堂,隻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麵風沙吹來,他眯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麼討回來?臣還等著娘娘一鳴驚人,將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麼?娘娘不懂,您生於富戶,沒見識過外麵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饑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觸及了舊傷,肋下隱隱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叫蟲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對著見了底的黃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裡沒收成,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後話,最要緊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處,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裡沒有積穀,個個餓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麼滋味兒麼?烤著吃,炸著吃,燉著吃……吃得你犯惡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後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討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淒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裡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麼廠臣背井離鄉,後頭的日子怎麼料理?”
怎麼料理?人人都歎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麼了,今天有精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隻能做叫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處乞討,晚上在胡同裡蹲著,有塊破草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麼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裡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麼怨恨,淨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淩,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裡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做下三等,隻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麼?因為我比彆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縫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麼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麵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隻有宮裡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隻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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