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見第一麵到現在,肖鐸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隻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麼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願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裡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裡並沒有什麼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裡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隻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後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隱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交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丟棄,於是拿來做交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交談的**,擺正身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著彤雲打起了盹兒。
三十裡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裡城牆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雲。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交叉巡視,甲胄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隱約傳來。
千戶雲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輪值,這人囉嗦,少不得要兜搭兩句。”
肖鐸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雲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抬頭看,門洞上方的石匾上雕著一枝梅花,老乾婆娑,這是九門裡唯一有些詩情的門樓。阜成門曆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陰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蹕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禁是由錦衣衛執掌,近來人員調動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禦林軍打點。肖鐸的東廠和錦衣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衣衛裡抽調的骨乾,可以說是同榮同辱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係,交情便也平平。
不過肖鐸就是肖鐸,不管有沒有交集,隻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麵。
禦林軍班領壓著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抬手高聲喝止,“站著!什麼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雲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雲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啟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麼白天夜裡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欞門閉得嚴實,裡麵吊著簾子,探不出什麼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衣曳撒,頭戴幕籬,麵孔隱匿在黑紗之後,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衝雲尉拱了拱手,“敢問雲千戶,車上載的是什麼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交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間牙牌扔過去,笑道:“張軍門恪儘職守,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張懷愣了愣,麵紗後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聲,和他們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韁的雙手,燈影下細潔得白瓷一樣,坐在馬上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除了皇族近親,大約隻有司禮監的掌印了。
他很快掃了腰牌一眼,分明雕著篆書的提督東廠四個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間燒灼起來,他握在手裡像握了個燙手的山芋,忙雙手高舉呈敬上去,“不知廠公駕臨,卑職唐突了。”
肖鐸撩起麵紗道:“車上是我家眷,日裡朝中事忙騰挪不出時間,隻有連夜迎回府裡。”囑咐雲尉,“把門打開,讓張軍門過目。”
張懷嚇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廠公內眷,還有什麼可驗的。”踅身命人開城門,揖手讓道,“廠公請。”
肖鐸對外人向來和藹可親,抱拳回了一禮,“今兒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請軍門小酌幾杯。”說完拔轉馬頭鞭飄飄然去了。
幾個禦林軍圍攏過來呆呆目送,張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日娘的,這是個什麼妖怪?”
邊上人看西洋景似的湊話,“以前常聽說肖鐸如何心狠手辣,沒想到長得這標致模樣,偏又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還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蘆笑:“不打緊的,橫豎襠裡缺了一塊,男女都相宜的。”
他們胡天胡地嚼舌頭,張懷卻很忌諱,兩眼一瞪叱道:“仔細了,嘴上沒把門的,彆回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都愣著什麼?嚼你奶奶的蛆,還不給爺站班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