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來,臉上斂儘了笑容,“說!”
“皇上責怪端妃娘娘過問先頭主子爺的佛事,罰在奉天殿前跪一宿,要跪到明兒五更散朝才叫起來。”曹春盎咽著唾沫道,“娘娘不叫人傳話給乾爹,彤雲急得沒法兒,說主子病氣兒才散的,要是露天跪一晚上,明兒又該病倒了……乾爹您怎麼打算?”
他眯眼看燈花,喃喃道:“這是給我下馬威呢!橫豎是要錢,要不著就為難她。我也瞧明白了,他慕容家的江山,想怎麼折騰全憑他。既然如此,我霸攬著做什麼惡人?明早同內閣協議,各省稅賦調高三成,這麼著來錢最快,連他都不在乎百姓死活,我一個當差的,我怕什麼!”
他起身要走,曹春盎忙攔住了,“乾爹這會兒進宮麼?皇上既然罰娘娘跪磚頭,邊上定然有人看守的,您這麼直剌剌去了,叫人什麼想頭?”
“什麼想頭?我是宮裡掌印,還過問不得麼?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就算我眼下去,他未必會動我。”他語氣再平靜,裡頭風雷仍舊畢現。氣憤之下一掌摑開了桌上的山水茶盅,那茶盞哐地一聲撞在香幾上,茶水淋漓潑得滿地儘是。驚動了門外把守的番子,進來查看,見了這情形沒敢多嘴,複卻行退了出去。他在地心轉圈,略頓了下吩咐,“你去傳我的令,把東廠的人都散出去,連夜去敲那些富戶的大門……”想想不對,又叫住了,扶額歎氣,“我真是氣昏了頭,這麼做隻會授人以柄。還是暫緩,等明兒天亮了再聽我示下,倘或自作主張了,這筆帳最後不知道算在誰的頭上。”
曹春盎道:“正是呢,乾爹這麼說嚇了兒子一跳。依兒子看,您暫且忍了吧!娘娘受罪就這一晚上,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後頭咱們再想轍。於尊乾放著不使,白便宜了他。明兒複議後,富戶那頭籌錢的差使索性/交由西廠辦。那龜孫子急功近利,為了討好皇上,多沒屁/眼的事兒都乾得出來。他一出馬,還不雞飛狗跳天下大亂麼!等他把錢籌到,言官們彈劾的陳條也擬得差不多了。皇上是又想快活又不願意脫褲子,但凡這種情形,必定要推人出來頂缸,到時候咱們不費一兵一卒,照樣坐收漁翁之利,嘿嘿……”
滿口汙言穢語,說得卻很有道理。肖鐸乜他一眼,出門看天,今晚星月全無,要她跪上整整一夜,到明早不知人還能不能瞧了。
眼下心急火燎進宮確實不太明智,彆人舉槍等著,你往槍頭子上撞,就算那是個蠟槍頭,一不留神也容易弄傷自己,所以隻有等著。
等著,等得他油裡煎熬似的。越等心裡怨恨越大,他和音樓的將來不知是個什麼結局,如果一直由慕容高鞏執掌乾坤,還能不能有真正團圓的一天?他早想明白了,要在一起,除了改朝換代彆無他法。皇帝隻知道他和音樓的私情,卻不知南苑已經虎視眈眈。自己不想做有負家國天下的事,可若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不得已也要想辦法自救。
極其難熬的一晚,他徹夜沒合眼,四更便整理了儀容進宮。掌印值房在慈寧宮以南,離奉天殿隻隔著一條甬道兩堵高牆。他站在院子裡努力眺望,看不到,唯見晨曦之中紫色的一團霧靄。快了……時候快到了,他踱回值房裡,在案後坐了下來。靜靜坐著,窗紙漸漸泛了青,趨身吹滅油燈,屋裡仍舊昏沉朦朧。
迎他上朝的人在到了門外,細聲稟告,“老祖宗,是時候了。”
他站起來,撩袍出門,從夾道裡過去,進西朝房候旨。
西朝房是樞要,內閣的首輔和閣老們都在。東廠權傾朝野,自打他起複之後風頭更健,內閣的人見了他都要行禮參拜。他對外倒是一直溫文儒雅的,手段可以黑,嘴上卻客套光彩,進門和眾人讓禮,笑請諸位落座,對戶部尚書道:“皇上不看折子,那咱們就費些功夫,嘴上上奏也是一樣的。把今年的進項和開支細細的羅列一遍,也好讓聖上心裡有數。”他對插著袖子長長歎息,“咱們做臣子的,就是要為主子分憂。家國家國嘛,國也譬如一大家子,帳房上沒銀子,什麼都乾不動。今年的水澇、旱災、時疫、船務、軍需,明擺著的大頭,不說那些,光是黃河口決堤就花完了絲綢買賣的全部貨款。前兒主子提出來,要建個樓。按說這也是應當,從古至今,哪朝皇帝不興土木呢!可如今咱們兩手空空,我這頭是沒法子想了,各位呢?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說到錢,大夥兒都束手無策,國庫的充盈與否都要看百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嘛!隻不過誰也不敢貿貿然提增加賦稅的事,鬨得不好就是個佞臣的大帽子。
他低頭沉默了會兒,“咱家知道大夥兒的憂慮,都不提,這事沒法解決。今兒朝議咱家開個頭,大家夥兒都附議吧!先過了這個坎兒,等財政好轉了再免稅,也是一樣。”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眾人自然諾諾稱是。
天街上響起了羊腸鞭,啪地一聲破空,激徹雲霄。眾臣手執笏板,整理衣冠,出門往奉天殿方向去。
他打頭走在第一個,上了禦道放眼四處看,腳下從容,心裡已經滴淚成冰。終於在丹樨一角找到她。小小的身量,跪在那裡低垂著頭,應該是羞於見人,儘可能的縮成一團。一夜過來,精氣神都散儘了,就像個破布偶,離他不遠,他卻不能奔過去抱緊她。
他調過頭,渾身劇痛,隻有咬牙把酸楚咽下去。那些大臣嘀嘀咕咕交頭接耳,在他聽來猶如淩遲。他死死攥緊笏板,邊角壓進肉裡,似乎這樣可以緩解胸腔的疼痛。不去看她,即便腿彎裡沒有力氣,也要昂首挺胸走完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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