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複仇(2 / 2)







“六月呀麽大暑天,

月兒汪汪亮眼前。

香玉哩個白身兒少把汗(漢)啊,

光腳丫丫把燭(火)兒點。

……”

台上的男人哀嚎聲漸漸低落下去,像是已經生生痛昏。他身上的衣服毛發全被燒去,皮膚皸裂如炭,在黑糊的焦氣下隱隱裂出幾道乾粉的嫩肉,像是已被烤儘了血。

姑娘們手挽著手,腰肢多情地款款擺動,少了男人的淒淒哀叫做背景,她們的歌聲愈發地無束縛。

“……

月兒圓呀麽在中天,

問一聲奴的手好不好牽,

郎誇一聲小白菜心兒最緊,

多情還比抱火眠。

奴是火來郎做炭啊,

夜裏成對個再登銷。魂殿。”

一支南地的儂軟小調,唱起來時切口甚至沒有濁音,又輕又軟。用羽毛在心上搔。弄著撒著嬌似的,被姑娘們反反複複地唱過幾百遍,唱得滾瓜爛熟,情意綿綿。

她們臉上俱都帶著生動的微笑,像是嗅不到皮肉的焦味幾乎要壓過樓裏日夜燃燒的香。

此時此刻,明明還站在灼人的太陽底下,可葉爭流隻感覺到一陣凍結肺腑的寒意。

那股冷意從腳底板一路滲上天靈,比她之前聽到這群姑娘們哀哀慘叫時還要心驚。

茹娘不知何時跨出了群玉樓的門檻,她眉心的朱砂色紅得驚人。

“葉姑娘臉色不好,要不要進去喝杯茶水?”

“你……”葉爭流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有千言萬語想問,最後都在脫口前的關頭被她生生困死在喉嚨裏麵。

盯著茹娘眉心血紅的豔痕,葉爭流一句危險的話題也沒有碰。

她沒問你們崇拜的那個神是誰,你們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是怎麽把這些男人都捆起來,當然就更沒有問茹娘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葉爭流隻是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有點奇怪的語氣問:“他……他死了嗎?”

茹娘便又咯咯地嬌笑起來:“姑娘說哪裏話呢,婊。子命賤,大爺命硬,怎麽會說死就死呢。”

“葉姑娘放心吧,一時半刻之間,我們不會讓他們死的。”

茹娘眉眼帶煞,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自己飽滿的兩片菱唇,她對著葉爭流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天真豔美,還夾著不容忽視的壓抑和瘋狂。

“我們保證,他們還能活很久……很久很久。”

葉爭流的後背過電般地竄過一道寒流。

她懷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喃喃道:“我這次來,本是想把群玉樓燒了的。”

本來,在她的計劃裏,讓這些女人避出群玉樓,應該是最簡單的一環。

沒想到,從現在的情況看來,最簡單的一環才最難。

“燒了?”茹娘頓時眼睛一亮:“不錯,葉姑娘當真冰雪聰明。”

她越過葉爭流,握起了那個推車的扶把,招呼著樓裏的姐妹們幫一把手,將烈酒和油都抬過群玉樓高高的門檻。

茹娘站在門檻裏麵,扶著門檻扭身看向葉爭流。此時此刻,她臉上笑容消隱,看起來還是往日裏的茹娘模樣。

少了笑容和熱情的口吻,她的語氣又變得冷冰冰,簡直像個兩麵三刀的勢利眼。

可葉爭流卻覺得,這樣的茹娘才更讓人習慣一些。

“這裏我們會燒,葉姑娘沒事就離開吧。”說到這裏,她微微地抬起下巴:“葉姑娘,我們不是一路人。”

“……”

她說得相當對。

所以葉爭流二話不說就走了。

在“巧笑嫣然的茹娘”和“冷若霜雪的茹娘”這兩種表現之間,她還是比較信任第二種表現。

笑著的茹娘請她進去喝茶水,不笑的茹娘下逐客令讓她快走。

葉爭流當然選擇走。

她一開始都沒想過,自己居然能夠兵不血刃地燒掉群玉樓。

現在明明是設想裏的最好結果。

隻是,想到樓裏那些人俑般整齊的姑娘,再想到她們眉間的血色留痕,葉爭流喉頭不知怎地就感覺堵了一塊。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用力地交握一下,強行讓自己回神。

她還要去鬥所釋放人犯,這活兒可不比劫天牢來得簡單。

……

葉爭流潛伏在鬥所附近。

隻要群玉樓煙氣一起,值班的牢頭有人跑出來看熱鬨,她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一個,從他手裏拿到鑰匙。

對於這套釣魚執法的活計,葉爭流如今已經逐漸趨於熟練工種。

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身後輕輕一拍,這套計劃本來能夠完美完成。

但是現在嘛……

葉爭流迅速沿著自己肩膀上的扇子轉過頭來,看著衝自己露出微笑的慕搖光,已經無心對他的出場方式表示驚訝。

反正她都已經習慣了,慕搖光這個人,似乎天生就適合從人背後冒出來。

“我還以為你被抓走了。”

慕搖光緩緩笑道:“我是被抓走了。”

葉爭流漠然地點了點頭,又把頭轉回原來的方向。她不關心慕搖光究竟是逃出來還是被放出來,在看到那群姑娘們狀若瘋狂的表現後,葉爭流心裏空得難受。

她不想理慕搖光,慕搖光還偏要來惹她。這人緩緩地在葉爭流旁邊並排蹲下,隻用了一句話,葉爭流就再次轉過了頭。

“群玉樓的事還要謝謝姑娘,若不是你送了烈酒上門,我一個逃犯在島上大張旗鼓地運油運酒,也實在不好看。”

葉爭流:“!!!”

一瞬間,葉爭流突然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麽。

“群玉樓……你早知道……果然是你故意安排的?!”

她第一次住進群玉樓的時候,就覺得這地方簡直是個大型消防不合格建築群。樓裏四處遍布的紗幔、帷帳和裝飾的彩帶,都實在太好燒了。

等慕搖光被抓走以後,葉爭流也考慮過,他是不是提前就知道了消息,所以才特意告訴自己那個密道的所在。

隻是人都去蹲局子了,這事當然就再無對證。

她實在想不到,慕搖光竟然就這麽坦坦蕩蕩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還拍著胸脯大模大樣地表示,對,沒錯,這些事都是我做噠!

葉爭流:“……”

葉爭流心裏那塊塌陷下去的旋渦,一下子就找到了噴湧而出的出口。

“既然如此,她們會變成現在這樣,你也一定是知道的了?”

慕搖光微微垂下眼睛,似乎不悅於葉爭流的質問,他連身上的香氣都隱隱淡了幾分。

“不然呢?”

“……什麽不然?”

“不然葉姑娘告訴我,還能怎麽救她們?所謂天助自助者——當初的賣身契,是她們的爹媽一個人一個血手印按的、極樂神女像,是她們自願拜的、這條路是她們自己選的,點在客人身上的火也是她們自己燒著的——哦,對了,助燃的烈酒是葉姑娘你給她們帶過去的。”

慕搖光緩緩地收斂了自己臉上的所有笑容,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爭流,語氣是見麵以來從未有過的尖刻。

卻也是從未有過的真實。

他垂著眼睛看向葉爭流,一字一頓地冷笑問道:

“我引她們拜我神,救她們出苦海,讓她們從此由被宰割的羔羊變成了持刀人。葉姑娘,我倒要問你,我慕搖光何錯之有?”

葉爭流瞳孔微顫,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這件事哪裏錯了?

當然是從源頭就錯了。

父母本不該有這種販賣孩子的權利,妓。女也不能成為一種公然的職業。

但在這個世界談論人權和公理,未免過於可笑。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該引援另一位邪。神。

慕搖光質問她,她還想問慕搖光呢:你以為用邪。神對抗邪。神是什麽正義之舉嗎?這他媽又不是成龍歷險記,隻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那些姑娘們哪算是從羔羊變成持刀人呢。

隻看她們與以前截然不同的詭異舉止就明白了,她們隻不過是從一者手裏的羔羊,變成了另一者手裏的羔羊。

主人備宴的時候,她們照樣是要挨宰的,現在隻是給了她們屠宰其他主人羔羊的權利罷了。

然而,回想起片刻之前,響徹在群玉樓裏放肆張狂的笑聲,那葉爭流從來沒在這些姑娘們嘴裏聽過的大笑,葉爭流說不出辯駁的話來。

一個邪。神未必會比另一個邪。神更仁慈,就像是所有資本家的內核都是剝削一樣,葉爭流不相信有誰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可是,姑娘們就和前世的社畜一樣,對於自己跳入了怎樣的一個坑裏,她們或許是知道的。

她們隻是沒有選擇。

眼前是一條死路,慕搖光給出了另一條路,她們不想死得那麽輕易,就隻好走走看。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殘酷,不是誰都擁有權力,也不是誰都能自主選擇。

葉爭流滿眼諷刺地搖了搖頭,她冷冷道:“慕公子,你來浮生島的目的是什麽?我想,總不能是專門為了‘點化’群玉樓裏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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