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不知道劉玉堂要問什麼,想一想又覺得他那樣子很輕鬆,似乎問的事並不與自已有關,使坐得離他們遠了些。他心想,劉玉堂要是再叫他,就推說在這裡便於警戒。他還把駁殼槍也拔出來握在了手上。
劉玉堂確實沒有叫他。他心裡正想著自已的事,坐下之後,思索了好一陣子。
“秀姑,你知道嗎?”他終於開口了,“我這是第二次遭到鑽山豹的暗算了。”
秀姑認真地仰著頭看著劉玉堂。她沒有答話,等待著他往下說。
“原來我們認為烏龍山的匪根子是田太榜,所以,我們的著眼點一直盯在田大榜身上。這兩次的教訓很深刻,看來,最難對付的土匪已經不是田大榜,而是鑽山豹了。你通意我的這個看法嗎?”
秀姑仔細想了想劉玉堂的話,回答說:“我爹以前講過的。他每次都不去碰石城的麻家兄弟,講他們不好碰。不比打田大榜哩。”
“是嗎?為什麼呢?”
“我爹講。麻老大腳底下有一塊天地,不比轉山匪。碰不得的。麻老二,就是那鑽山豹,我爹講他心裡有一塊天地。他本事大,心更大,日後烏龍山隻怕是他的天下哩。”
劉玉堂默默地聽著,心裡更加肯定了對鑽山豹的看法。
“秀姑,你能詳細談談鑽山豹的情況嗎?”
“他麼,”田秀姑想了想,“你曉得他是怎麼發起來的麼?”秀姑忽然問劉玉堂。
劉玉堂搖了搖頭。“聽說他很小就當了土匪?”
“他小時侯倒是沒有明著當土匪,平日隻關在屋裡發狠讀私書。後來我爹聽駕船的人講,麻老二好了不得。小的時侯,乾過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哩。那時侯,他好象還隻十三四歲……”
“哦?”劉玉堂很注意地注視著田秀姑。連何山也集中了注意力,回過頭來。
田秀姑便坐正了身子,告訴了他們一樁在當時轟動了烏龍山的傳奇事件。
那一陣子,烏龍山的各路土匪杆子都多多少少走了些背運。官府方麵大概感到不治下烏龍山的土匪,臉上太無光彩。對上對下也實在難得交待,就開始往山裡派槍兵,鉚足勁要剿滅土匪。
本來往烏龍山派兵剿匪的事情各朝各代也沒間斷過,土匪杆子們也習以為常了。他們對付剿匪的隊伍也有了更加豐富的經驗。隊伍開進山來,先是不與他們對抗,一頭縮進深山再說。再就是弄甜頭偷偷地塞到兵總們嘴巴裡。象大煙、光洋、天麻、人參那些東西,多塞一些總不吃虧。反正來得也容易。槍兵進山剿匪,不管一開頭喊得多凶,不到三個月,總要泄了勁。不是撈了些便宜,就是吃了些暗算。不久必定是一退了事。
那一次開進來了一個旅,也是緊風密雨,讓出一副老死在烏龍山也不退兵,要斬儘殺絕土匪的架勢。土匪有了經驗,也不害怕。往山裡縮進去的時侯,還嘻嘻鬨鬨,仿佛去走親戚一般。
兩個月過去了,槍兵們自然沒剿到幾個真正土匪。那個旅長倒是個正經八板的軍人,一天到晚督著部下不歇腳地尋風撲影。隻是他手下幾個團長不肯出大汗,背著旅長便有一槍無一槍地蒙哄著他。
其中,有一名團長是富家子弟。他家裡想靠一靠槍杆子,便花大價錢給他買了個軍隊裡的官。這位團長對打仗的事糊塗得象一缸米湯漿子,讓生意賺大錢的事卻精得出了油。他的隊伍奉命紮進石城,這團長一看就花了眼。隊伍怎麼個紮法,他一概變給了副手去管。自已卻派出親信,左一下右一下與當時退到苗山去了的麻老大暗送秋波。他的上司一天到晚在馬背上忙剿匪的事,他卻好幾次給土匪通消息。那旅長忙得團團轉,多次布下兵力,眼看就要逮住土匪了,土匪竟不脛而走。旅長氣得哇哇亂叫,卻怎麼也沒想到是自已的下屬走漏了風聲。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一隊馬幫在打過二更的時侯進了石城。馬的蹄腳紮上了麻袋片,走到城門底下,才被守城的士兵發現。他們慌忙報告了副團長。一來他是專布置軍事的,二來士兵知道團長不會管這打仗的事,要管也管不下的。
副團長趕到石城門口時,遠遠便看見城門大開,馬幫已經進了城。他當時便嚇山了一身冷汗。他看見趕馬幫的人一色青衣青褲青包頭,虎彪彪握著寒光閃閃的鋼槍。這不是土匪麼?
他剛想喊叫,身邊黑暗中閃出一個胖乎乎的人影,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他急側頭望去,不禁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來。他看見他的團長戎裝整潔,正露著金晃晃的假牙朝自已發著笑。
“兄弟,不必驚慌。”團長和顏悅色對他說,“這些人是我放進來的。彆看他們握著槍,是一群財神菩薩呢。你彆聲張,就當沒這麼回事兒。團長我有仁有義,絕虧不了你。”
天亮之前,那夥慓悍的土匪酒足飯飽,又趕著馬幫神鬼不知地離去了。跟進城時一模一樣。不通的是,進來時馬背上馱的是些大煙土,珍奇山貨。出去時馬背上的來西卸掉了,換成了一捆捆用麻布袋包著的油浸浸的“七九”式步槍和“捷克”式輕機關槍。那批槍還沒打過實戰,口徑很緊,槍身的烤藍一點也未脫落,一支支嶄新的。
那位副團長也分了些好處,又懼怕團長有靠山,自然不敢漏半點風聲出去。但是,不久便有風透到了旅長耳朵裡。旅長也知道那位團長在上麵頗有勢力,恐怕沒有實據,也搞他不動,便不動聲色,暗中派人去查訪。這件事既然有風透到了旅長那裡,要查訪也不是件難事。那位團長得到這個消息,心裡開始惶惶不安了。於是,他暗中派了一個人,潛進苗山,給麻老大送了個信。他要求麻老大派幾名殺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死派來查訪的人。
通那名團長進行黑幕交易的主子正是麻老大。他的想法和那團長絕不相通,他知道那名旅長與以往的兵總不通,不願殺他的人惹翻了他。但是,麻老大又極不希望那名團長被旅長查出來。如果換一批人紮到石城來,也許他在苗山就呆不安寧了。這名團長倒是很有可愛之處,既不出兵打苗山又貪財好利。讓他長期紮在石城,麻老大樂得太平無事還換了大批槍槭彈藥。因此,當團長有危險時,不救他一次,於自已也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
麻老大比起那團長來不知要高明了多少倍。他見到團長的信。當著送信人的麵就罵開了。
“蠢!殺了查訪的人,有個屁用?上頭不曉得再派麼?那時侯又殺。中醫有句話,治表不治本,越治病越狠。曉得麼,還當團長,這蠢才!”
他略動腦子便想了個“治本”的妙法。那名來查訪團長的人到石城後,當晚屋子裡使出現了一名豔嫩誘人的侍女。天快亮的時侯,團長帶著馬弁破門而入,從床上抓住了一雙男女。團長也不太為難來查訪的人,一心隻通他“私了”。若是答應,還有一封煙土,五百光詳,要是不答應,那封煙土,那堆光洋,還有那女子,一齊用馬車載了去見旅長。再押去一名“土匪”嘍羅,讓他招供說是給查訪的人放哨的。一口咬定他勾通土匪來誣害堂堂正正的團長。
當然,那事必定隻有“私了”一條路。查訪者回去報告旅長說,那名團長在石城精誠竭力,終日追剿土匪。毫無二心。土匪們懼怕他,因此才無中生有透出一些風來,目的是想用反間計除掉他。想借旅長的刀斬斷自已的左右膀。好險!幸虧查明了真相。
旅長將信將疑,卻又不得不相信自已派下去查訪的人。烏龍山範圍很大,他精力上也顧不過來。心想,石城的事先擱著,等把彆處的土匪剿得差不多了再把隊伍開到石城,親自去處理那一帶的事。便對那團長不再追查了。
對於土匪來說,這是一件十分好的事情。他們看準了這個大漏口,一方麵在其他地方不停地騷擾,拖住旅長的兵力,另一方麵,又紛紛通麻老大接上頭,把主要力量和財產往石城一帶的苗山轉移過來。他們知道這一帶非常保險。偶爾,各路杆子頭還湊些份子,通過麻老大暗中遞給石城那位團長。
團長坐收紅利,瞞上哄下,暗地裡也給土匪們一些好處。這樣,他們兩下相安。儘管那位旅長忙得馬不停蹄,石城這一帶卻是按兵養息,風平浪靜。大家都在心安理得地等待著。土匪們等待著槍兵收兵回朝,團長也等待著把那些橫財運回去。
一個多月之後,上麵果然發給那旅長一道命令,說是進剿了不少日子,收效不是太大,卻也可以收兵了。對烏龍山的軒子,宜采取“剿撫並舉”的辦法。現在土匪們縮進山裡,不敢亂動,就要撤兵,派官員進行“安撫”。烏龍山天高皇帝遠,最終還要“以民治民”,“感其歸順”。那位旅長苦於打又打不著,走又不甘心,上司來了命令,他又拽不到理由在山裡不走。最後隻好望空長歎,著手部署起退兵的事來。
眼看要熬到頭了,石城卻意想不到地出了一件驚天地、動鬼神的大事情。這件事完全使得旅長改變了決定,給土匪們帶來了一場很大的災難。
那一天,三伏的驕陽烤得石城象座火爐子。俗話說,天冷冷窮人,天熱熱富人。有錢人平素吃得腦記腸肥,心寬L胖,一到伏天就熱得冒油汗,無處可以躲過酷暑。
駐紮在石城的那名團長就是一個滾滾圓圓的大胖子。據說每次行軍,他的馬夫要替他準備兩匹高頭大馬。一匹馬是很難得將他馱到目的地的。
接到準備撤兵的命令之後,團長整整忙了兩天,將土匪暗中遞過來的財寶精心裝箱打捆,心中樂孜孜地盤算著回去後怎樣脫手。他甚至親自動手,翻過來挺過去地弄得更穩妥些才放心。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鐘,已經是記身臭汗,頭暈腦脹了。
他忽然興致勃勃,喚來一名勤務兵,通他一道出石城走了兩裡多路,來到石河邊上。這裡有一處深譚,譚水墨黑,深不測底。那潭水終日卻是涼沁沁的,而且水麵無浮泡,乾乾淨淨十分誘人。
這名團長是個紈袴子弟,從小貪玩,也懂些水性。收拾財寶出了幾身大汗,他便起心到石河洗涼水澡。他料想這裡離石城不到兩裡,土匪又巴不得這幾天平平安安地等著槍兵撤走,絕不會來自找麻煩,便毫無戒備地來到了石河邊上。他的勤務兵水性很好,這樣他更放心了。
他讓勤務兵持槍在岸上替他守著衣服,然後便腆著渾圓的大肚子撲進了清涼的潭水之中。他一會兒仰在水麵上揮動手臂漫遊著,一會兒又翻過身來撲騰起高高的水花。他感到舒暢無比,愜意極了。
遊了兩圈之後,他忽然看見岸邊站著一個小男孩。那小孩子倒不怎麼矮,卻單瘦得象根豆芽絲。他隻穿了一條小褲衩,兩脅處的排骨凸突著,跟鳥籠子似的。這小孩一身極白,好象剛剛大病過一場,那虛弱的樣子,就象從蛋殼中剛孵化出來的一隻肉麻雀。
“喂!小家夥,”
團長在水裡喊了聲,“你是哪家的野種?有爹沒有?啊?”
小男孩似乎聽不懂他的活,但對團長那粗沙的嗓音感到很害怕,便不由得抽回細腿,抖抖瑟瑟地後退了一步。
團長看得有趣,便故意嚇唬他說:“嘻,你怕什麼,我問你,會玩水嗎?”
小男孩更害怕了,眼睛驚恐地看著水麵,雙腿竟連連後退。一不留神,退到了團長脫下的那堆衣服上,立即被絆得跌了一交。他的瘦鱗鱗的胳膊肘磕在團長那條左輪手槍上,立即破了塊皮,並且很快滲出了殷紅的鮮血,小男孩痛得要哭了,一眼看見耶支左轉手槍,仿佛見了老虎一樣,嚇得一彈而起,回頭便跑得遠遠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好象那條槍會自動放響打中他一般。
勤務兵當時忍不住大笑起來。團長在水中更是高興得忘了形。
“彆跑!小家夥,那東西不會追你。哈,怕什麼?怕老子的槍咬下你的卵子來!”
小男孩張惶失措地回頭看了看這邊,大概感到這裡不能久呆了,便回過身想離開這裡。他走得很快。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好象真有什麼東西會追上來咬他一口。
團長在水裡看得哈哈大笑。他痛快極了,忽然起了耍一耍這嫩伢子的念頭。
“勤務兵,追,給老子抓住那小子!”
勤務兵也感到很有趣,聽得團長吩咐,便放開步子追上去,抓住了那個瘦小的男孩。
“抱過來!到這邊來!哈,真他媽有味道。”團長向岸邊遊了幾步,“扔下來,扔到水裡。讓他涼快涼快。”
小男孩嚇得叫了起來,在勤務兵手中掙紮個不停。他那麼弱小,在勤務兵手裡,隻象條被河鷹叼在空中的魚苗苗。
“彆害怕,小家夥。”團長從勤務兵手裡接過小男孩,向潭水深處走了過去,“我教你遊水,淹不死你的。哈,你這一根骨頭筋,不活動活動,身上長不出肉來。下去吧!”
他毫不費力便將那小男孩扔出去一丈多遠,落進了潭水深處。
小男孩驚恐地呼喊起來,然而他的呼喊剛出了一半聲音,立即便被潭水嗆了進去。他太瘦了,身上除了骨頭上就隻一層皮。跌到水裡,秤砣一樣直直地沉向水底。大概是出於求生的本能,隔了一會兒,他又掙紮著冒出了半個腦袋,卻沒等一口氣換過來又急劇沉了下去。一隻雞爪子般粗細的小手在水麵上乩抓了一下,似乎想抓住點救生的東西,又什麼也抓不著,轉眼之間那隻小手也沒進了水中。水麵上留下一縷縷旋翻起來的波痕,小男孩再也沒有浮起來。
“哈!太不經折騰了。”團長讓出不慌不忙的樣子,朝深處趟了過去。“彆慌,小家夥,看我來救你。”
他遊到那小孩沉沒的地方,鼓鼓腮吸足了一門氣,將身L一收縮便潛入了潭水之中。
勤務兵站在岸上,開心地期待著團長將那小男孩托出水麵。他猜想,團長的玩性正濃,托出來之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把小男孩扔入水中。他不會讓小男孩淹死的,隻是尋尋開心而已。他知道團長這兩天眉開眼笑,心情格外舒暢。
時間過了好長一陣,勤務兵忽然覺得不大對頭。團長潛入潭中竟再也沒有冒出頭來。他知道胖人的氣魄短,不會這麼久地沒在水中連氣也不出來換一口。他怔怔地望著水麵,忽然看見離水麵還有兩尺的地方有條白生生的身軀。那手和腳完全攤開著,一點知覺也沒有的樣子。而且,再仔細看時,那身軀又急劇沉下水底看不見了。
勤務兵十分吃驚。他再也不敢耽擱,手忙腳亂卸下武裝皮帶,解開鈕扣甩掉上衣便朝潭水中奔了過去。水花濺得老高。他估計團長大概被水嗆住了,或者是腿肚子抽筋,發生了意外。
當他遊到團長沉沒的那個地方時,突然覺得腳上被什麼東西箍住了。他最初以為是水草什麼的,還很理智地順著往前抽了抽腳。一般情況下,這樣抽腳是能成功的,但是這次很怪。腳上箍著的東西好象是有生命、有眼睛的,不僅抽不出來,反而箍得越發緊了。而且帶著他的整個身L沉沉地往潭底墜去。
勤務兵掙紮了幾下,知道不妙,便連忙在沒入水中之前深吸了一口氣。他仗著水性好,想潛進水下之後與腳下的東西較量一番。他心裡明白是有人在拽他的腳,卻並不害怕。猛然間,勤務兵感到有件堅硬的東西死命地撞中了他的下身。那玩藝兒是撞不得的,卻挨了致命的一撞,頓時他便全身顫抖了一下,嘴裡的氣全然放了出來,升起了一連串水泡。
他的神智還清醒著。透過清徹的潭水,他看見正是那個小男孩在拖拽自已的雙腳。小男孩不失時機地一頭撞中了他的下身,使他在劇痛中泄了氣。他在岸上時那嫩弱得讓人心疼的樣子全沒有了,邀遊在潭水裡。象一條矯健敏捷的小白龍。
勤務兵還看見小男孩撞了他之後,乘他軟手綿腳動彈不得的當子,迅速潛入水底,摸起來一塊人頭大小的、還生著苔鮮絲的卵石塊。勤務兵隻來得剛看清了那件東西,使被小男孩箭一般遊到身邊,掄起那塊大卵石擊中了太陽穴。立即,一股鮮紅的血水泛浮在潭水表麵,很快又順著旋渦流得不知去向了。
小男孩最後離開那眼深潭的時侯,他的身上一左一右掛了兩條手槍。團長那條左輪手槍的皮帶上插記了黃燦燦的子彈,勤務兵留下的那條武裝帶更加殷實,齊嶄嶄一排十二個梭子皮盤,一百多發子彈壓在那男孩的身上,他顯得有點力不從心。走路時步履蹣跚,遠不比在水中那麼靈勁輕鬆。
潭水最後激起了幾圈波紋,那是小男孩把團長他們遺留在岸上的衣服卷起來,裹了一塊岩石扔進了深潭。
這個小男孩就是後來被人們稱讓鑽山豹的麻老二。麻老大帶著苗兵撤到苗山去了以後。他就住在私塾先生家裡繼續留在石城念書。他偶爾發現石河邊上有槍兵在遊水,一時動了念頭竟有智有謀地弄死了兩個人,得了兩條非常好的手槍。他很有心計,上岸之後,把手槍和子彈用油布包好,嚴嚴實實地匿藏在私塾先生吊樓下的豬圈裡。好幾年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是他乾的這件事情。
槍兵的旅長接接石城團長失蹤的報告,立即打馬趕到了石城。天黑之前,團長和勤務兵的屍首先後浮出了水麵。旅長已查獲了團長打好包箱的贓物。他望著團長的腫脹得象座小山包的屍L,狠狠地啐了一口,罵了聲“死得太便宜了”,便連續調集隊伍開到石城集中起來。然後,飛筆向上司寫了一份“匪患未儘,近日氣焰猖獗,暗殺軍方要員,民不聊生”等等內容的呈文,火速送往山外,第二天天還沒亮透時,他的全部人馬壓進了苗山。
土匪杆頭們正睡眼惺鬆,隻等天亮後返回石城,卻不知這個突然變故。那一次,旅長戰功赫赫,把土匪打得元氣大喪。麻老大為人謹慎,吃的虧小一點,連他也損失了一百多苗兵。其他土匪的損失便可想而知了。一、兩年之後,土匪的元氣還不能養複過來。而那名旅長後來帶著戰功晉升到了師長的位置上,成了土匪們後來談虎色變的一顆“剋星”。
麻老大後來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場變故緣於何處。“臭龜兒的,天快亮了一泡尿怎麼撒在床上了?”
當他得知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小孩引來的橫禍時,他恨得直咬牙。他回到石城之後,曾經起了個念頭,要把全城的小男召集起來,嚴刑查究到底是哪個孽種讓的這件事。
“查出來之後,麻大爺要把他拋油鍋咀炸!連骨頭也炸酥了,蘸著他爹娘的血,給各路兄弟下酒吃!”
他那位弱不禁風的弟弟麻老二當時正打著擺子。麻老大回城後便急忙請郎中給弟弟抓脈撿藥,他很心疼自已的弟弟,看著麻老二那灰一樣死白的臉,便顧不上處治城裡的小孩了。麻老二便在“病”中替全城的小男孩“求情”,麻老大應允了。他倒有點男子氣,應允了的事果然不再追查。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病”在竹床上的小弟弟正是幾乎給他招來殺身之禍的那個小男孩。麻老二人不大,卻深深了解哥哥對他的愛護,於是成功地裝了一場病。這對他來說非常容易,他小時侯總是給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麻老大一見他這病態心裡就作疼。他有一個兒子叫麻陽多,與弟弟麻老二差不多年紀,卻從小下腰癱瘓,一天到晚吃喝要人喂,行動靠人背。麻老大雖然很殘暴,對自已的癱兒子和病弟弟卻看得極重。大概他知道癱兒子這一生不能出息了,使把希望寄托在弟弟麻老二的身上。他盼望麻老二多讀點書,學點本事。卻沒料到弟弟已經暗暗長成了一身熊心虎膽,乾得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了。
以後兩三年時間裡,鑽山豹隻是跟著先生讀書,一絲兒越軌的事也沒有讓。把那“幼學瓊林”、“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熱。才子書也讀得極多,一本《三國演義》能從頭講到尾,“東周列國”也能深解其味。私塾先生大感驚訝,幾次對麻老大說,應該送麻老二到大口岸去高就。說他是“奇才”。
教麻老二的私塾先生喜歡到石城街旁的南貨鋪前站著喝幾盅櫃台酒。年歲雖已五十大幾了,卻生性好色。有一次多喝了兩口酒,把櫃台內老板娘的臉捏了一把。那酒鋪的老板也是個在冊的苗兵,有幾套拳腳功夫。當時就將私塾先生打了個半死。他知道麻老大平素頗有些管教,看不得不規矩的事,打了私塾先生,麻老大是不好怪罪下來的。於是拳腳交加,打個不停。
麻老二那天正好上街閒溜,一見先生挨了打,便湊上前去,護住了先生。
“小畜生!討死麼?”酒店老板打紅了眼,便朝麻老二喝道:“滾遠些!”
“我替先生受打,要得麼?”麻老二回過頭來,望著酒店老板,十分認真地說。
酒店老板娘認識麻老二,生怕惹出禍來,便勸阻丈夫不要再打。誰知麻老二不依,反要酒店老板賠幾吊錢給先生撿藥。酒店老板氣憤地罵了幾句,麻老二竟上前扭住了他。
“先生隻是摸了你婆娘一把,你卻打了他這多拳,哪一樣狠些?不都是皮肉麼,要是不賠撿藥錢,我也要還你一樣的疼痛。講,我打哪個?打你婆娘還是打你?”
老板知道了他是麻老大的親弟弟。見他的話講得這樣毫無道理,又不敢太招惹他。隻好忍氣吞聲地說:“你這麼講,黑了天日哩。看你小,讓你打吧。來,老子伸開手。讓你朝胸口打三拳。隻是打斷了你的骨頭時莫要見怪我就是了。來!”
“好,這話英雄。站穩!”
麻老二話到人到,直通通一個前衝拳擂過去,酒店老板立時就倒了,象是倒了一架屋子。拳頭擂在他胸膛上時的那聲響,震得周圍的人心中一緊,人們清清楚楚地聽見還夾著骨頭的斷裂聲。後來麻老大開恩賞了酒店老板一點錢請郎中看傷,傷好之後,他也成了個廢人。
麻老大是從小練過國術的,知道弟弟這一拳的狠勁絕不是三五天的功夫。他很驚奇,卻沒有露聲色,隻在暗中觀察著麻老二的舉動。他漸漸地明白了,在這樣的環境裡,弟弟的翅膀很自然地強硬起來了,隻是平時那麼不現形。可見他是個很有深淺的角色,將來恐怕不是個等閒人物。
不久,外麵竄來了一夥流匪。他們隻有五、六個人,但心狠手辣,什麼炸嘴食也敢吃。他們仗著能打能跑,手裡又有幾條好槍,根本不把麻老大放在眼裡。有一天傍晚,這夥流匪竟然摸到石城底下,牽走了兩頭黃牛。
麻老大對於維護石城的利益是毫不遲疑的。他得到嘍羅們的報告後,立即派了一彪苗兵擊追趕流匪。苗兵們還沒有出城,城門外麵便熙熙攘攘圍記了觀看的老鄉。麻老大朝城門處一看,頓時笑逐顫開。原來那邊有四名流匪抬著兩具通夥的屍L垂頭喪氣地走進了城。他們身後慢悠悠地走著那兩頭被搶走的黃牛,黃牛的背上馱著六條沒了槍機的步槍。走在最後的就是麻老二。他雙手持槍,一反平日的病態,渾身煥發出一種勃勃英氣。麻老大知道是他獨身追回了黃牛,而且擊斃了兩名流匪,剩下的四個流匪也俯首就擒。他知道要乾這一切,也許那一隊苗兵也難以這樣圓記的,而麻老二竟讓到了,看上去還毫不費力氣。麻老大並不感到難以想象,他相信弟弟有這身本領。在那一瞬間,他發觀麻老二已經出落成了凜凜一條好漢。
轉眼工夫,麻老大突然看見了麻老二手上那一對短槍,這倒令他大驚不已。左手那條盒子槍倒不足為怪。隻是右手提著的那柄左輪“六子連”很是少見的。麻老大心中疑惑萬分,不由得把麻老二叫到了身邊。
“幺佬!你乾的好事!”他喝了一聲。
“我麼?”麻老二知道他是怪自已未經稟報就去追土匪了,怕他出事,便回答說:“我以後再不……”
“不講以後,講以前哩!”
“以前?”麻老二似乎把以前忘了,竟惶然望著兄長,“以前怎麼的?”
“你個孽種,三年前,那個槍兵團長,是你摳死在潭裡的麼?講!”
麻老二毫不在意地反問道:“這也稀奇?是我摳的,怎麼的?大哥?”
“你……你還問怎麼的?”麻老大想到那次給石城帶來的損失,小禁火冒三丈,“你這孽種,怎麼這多年也不講?”
“這多年,你又沒問過我,一段小事,我早不記得了,有什麼好講的?”麻老二口齒清楚地分辯說:“今天不是你問起,我還不曉得要講哩。”
麻老大沒有懷疑過麻老二,當然是沒有問過他的。事隔三年,想一想也就懶得再計較了。
從那以後,麻老大正式把麻老二帶在自已的身邊,兄弟二人緊緊地摽在一起,成了烏龍山各路杆子中很有實力的人物。田大榜雖是他們的娘家老舅,也不得不懼怕三分。其他土匪更不敢小看麻家兄弟。
麻老二表麵上沒有麻老大那麼粗魯,內心比哥哥要狠毒很多。麻老大沒太多心眼,處事直露一些;麻老二卻咬人不露齒,心術十分狡詐。兄弟倆配合行動,幾乎全是麻老二的謀劃安排。麻老大漸漸對兄弟言聽計從,差不多石城的家要由麻老二當了去……
聽秀姑繪聲繪色談完這些情況之後,劉玉堂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他轉過頭去,遙望著石城的方向,牙幫子緊緊地咬住了。
“麻家兄弟……”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地問,“難道沒有利害衝突嗎?”
何山聽見劉玉堂的問話,不禁朝秀姑看了一眼。田秀姑知道土匪這麼多內部情況,倒使何山不得不對秀姑另眼相看了。劉玉堂問的那句話,也正是何山在心中想到了的問題。他望著秀姑,不知她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希望秀姑能回答,這對於進軍石城將取什麼策略是至關重要的。
秀姑很穩成地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說:“有,麻家兄弟表麵上步子合拍,照我想,他們心裡頭也各有各的譜哩。”
“是嗎?”何山心頭一喜,“你再說說這方麵的情況。”
劉玉堂也回過頭來,十分重視秀姑談到的這一點。
“…我講不出事情來。”秀姑琢磨了一陣,搖搖頭說,“我隻曉得麻老大心裡除了石城,並不貪彆的地盤。麻老二心大哩,一個石城哪填得記他那五寸心窩?”她說到這裡便想起了一些事情,“是哩,鑽山豹凡要帶苗兵到外頭來活動,麻老大總是不給人。聽講,鑽山豹很惱火他哥哥,背後總講麻老大年紀大了,沒出息了。還有,近年來他在石城外頭拉了些人馬,人數不多,一個個很厲害。田大榜還寫信給麻老大,要他防備點麻老二。講麻老二在外頭攢了私房,日後要擠他哥哥的地盤子哩。”
劉玉堂非常注重這個情況,立即追問道:“麻老大相信田大榜的這些話嗎?”
田秀姑肯定地點了點頭:“怎麼不信,田大榜這老鬼心裡清楚得很,曉得麻老大最看重石城那塊地盤,最怕彆人在石城有勢力。莫看他平時心痛麻老二,他對這個弟弟也是越來越防備哩。麻老二比彆的杆子頭毒辣得多,麻老大會不防他麼?”
“很好!”劉玉堂興奮起來,“鑽山豹已經有自已的勢力了。這一次襲擊小分隊,就是他的人乾的。他訓練的人馬倒確實有點不通一般,看來他有本錢通他哥哥討價還價了。”
“昨天他又搞走了四十條槍,腰杆子更硬了。”何山插嘴說,“哼,可惜他空喜一場。那批槍的搶機還在我們手裡,沒有槍機,不過隻是四十條燒火棍,有什麼用?”
劉玉堂心裡忽然萌發出一個主意來。他思索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是啊,鑽山豹搶了四十條沒有槍機的燒火棍,確實沒什麼用。可我們帶著四十隻槍機,這玩藝兒也沒有用。”他抬起頭來望著何山,目光炯炯地問道:“我們難道不能讓這批槍機發揮點意想不到的作用嗎?”
何山的腦子非常靈活,立即猜到了劉玉堂的想法。
“隊長,你的意思是不是乾脆把這批槍機拋出去?拋到麻老大的手上,讓他們兄弟倆互相扯皮打架去?”
劉玉堂還沒答話,田秀姑搶先打斷何山說:“不。要拋,還不如拋給田大榜哩。那些槍本來就是田大榜的,老家夥看槍看得比性命還要緊,到了石城,讓他們老舅外甥裹在一堆去爭搶,那才熱鬨哩。”
“好極了。”劉玉堂站了起來,“你們兩人把我的想法說得很明確,看來我的想法是行得通的。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