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個秤砣心,我就敢領情。”七姐兒冷不防說了這麼一句。
石裁縫覺得她的話音很近,側頭一看,發現她不知什麼時侯挪到離自已不能再近的地方坐著了。
“你……
唉,又講蠢話。”他輕輕移了移上身,離她遠了一點。
“不是你自已剛剛唱的麼?”
“那是歌子。”
“歌子是人唱的,未必事情就不是人讓的?”七姐兒說著也打了個寒噤,“冷哩,冷到心裡去了。”
石裁縫悶了好一陣子,居然站了起來:“那就……回吧?”他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聲音都被掏空了。
“三月三,儘興儘歡,是你講的麼?”七姐兒也站了起來,眉梢豎立著,狠狠地朝他冷笑了一聲,“你好絕,空長了這麼一胚,我看錯了你!”
石裁縫被她罵得啞了口。再一看時,七姐兒扭過頭去,淒切地倒吸了長長一口氣,哽咽著朝黑暗中疾奔而去。
他忽然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七姐兒身後拖著一縷長長的如絲如帛的金黃色的雲霞。她怎麼竟是仙女一般?石裁縫眼睜睜地望著她朝漆黑的的夜幕中消失著,心中立即驚恐得不能自已。她並不是仙子,仿佛是石裁縫身上的霧一般卻又活靈靈的魂魄。石裁縫的身L軟軟地往地上墜著,他感到脖子上被套上了一條冷冰冰有千斤重的鐵鏈子,石板底下隱匿著勾命的小鬼在狠命往下拖他的身軀。他看見過那勾命鬼的樣子,鐘馗常常把他們踩在腳下,頭頂上有短角哩!
石裁縫驀地在喉嚨裡發了聲吼,“啊嗨!”他從來沒用這麼火的氣力吼過,隻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豪勇,伴著一身虛汗,毛紮紮地填實了五腑六臟。
“又發蠢!又發蠢!你個不得脫的蠻婆喲!”他的心砰砰亂跳,“三月三,蛇出山,亂跑得麼?看我追你個南天門!”
於是他提腳就去追。他的腳踏在山路上,覺得那路綿綿地發軟,還有一種彈性。著地的時侯,腳板心連通腳窩子都熨熨貼貼地吻合了柔軟的地麵。他的腳步因此也跨得極感享受,就象平素得心應手地用裁剪一下一下地推剪著布樣子,他悟到了一種神韻。
追了很遠,追了很久。石裁縫感到心跳匆促,喘氣不勻了。他停下腳,往四下裡看了一眼,這裡儘是一人多高的荊棘叢,黑魑魑一點聲息也沒有。他這時侯逐漸清醒了些,便回想了一下自已追的方向。他覺得今夜晚有些顛狂,隻管野著性子追,一甩開步子竟然也不辨辨方向。這地方想必離石城很遠了吧?七姐兒會跑到這裡來麼?他忽然怨恨起自已來。似乎不是追七姐兒來的,隻是有一身邪勁憋不住了,身不由已地亂發一通出出多年的瘀氣。還是應該尋七姐兒才是。她是個外來女子,不熟山路,若是跑失了,怎麼得了喲?這日月也並不太平,夜裡還有流匪作亂哩!
石裁縫想得心慌,便回過身子去尋七姐兒。這陣子他的腳泄了勁,大腿兩側的肌肉拉得好疼。他顧不得許多,拖著身子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這個地方他沒來過,荊棘叢高過人頭的地方,什麼都藏得住。他小時侯遇見過土匪剪徑的事,看見有路人被劫了錢財,還被割下了耳朵。想到這裡,他驚悸地疑心著每一處荊棘篷,連尋七姐兒的事都嚇忘了。
還沒往回走多遠,石裁縫隻聽見身旁嗖地竄出一個人來。這人早早地跟定了石裁縫,見他回頭走,便隱在暗處一動不動,等他到了身邊,才撲了過去。
石裁縫是個沒半點拳腳功夫的手藝人。見黑暗中蓋頭蓋腦撲過來一個人,一身早嚇癱了。又不會躲避,隻是站在那裡亂抖一氣,於是便被那人記記地抱住了身子。那人也是收不住腳,石裁縫又沒有一點站樁功,兩人便一起倒在了地麵上。
石裁縫倒地時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身上沒有帶一文銀錢。早上出門時走得恍惚,也是不必買什麼雜物,這陣子他後悔得要命。土匪不比一般百姓,他們哪看重裁縫?要衣穿,隨處搶得到的,他暗想今夜是保不住性命了。
他極快地感覺到了那人不象土匪。倒地之後,那人飛快地抽出手掌來托住了石裁縫的後腦,並且,毫不遲疑地將臉貼在了他的顴骨處。那張臉柔嫩得不尋常,還辣辣地發著燙。石裁縫的左肩膀被那人的胸緊壓著,他奇怪地發現在肩觸到的是一堆鼓脹而又鬆鬆野野的東西。接著,那人貼著他的耳廓酣暢地、痛苦地喘息起來。喉管裡流出了全身心彙聚成的一種聲音,嚶嚶切切,象是呻吟。又象是淒泣。
石裁縫的大腦裡嗡地響了一聲,餘音立即彌散到全身每
一個旯旮。這種聲響鋪天蓋地罩了過來,使他與天地間的萬物即刻隔絕開了。就象是九霄之上拋下來一頂天篷魔罩,牢牢地象一床蚊帳蔽嚴了這兩條生靈。在這種時侯,石裁縫渾身是膽,哪怕頭上聚齊了一千道霹靂,身旁簇集著一萬條巨蟒,石裁縫也隻是勇往直前,絕無旁顧。
“……七姐兒,我的命啊!”
乾柴遇上烈火,岩山都要燒化了。於是他們竭儘本性,亡了命一般將自已變成了山野中的畜牲……
第二天清晨,麻老大沒有帶一個保鏢,隻在身上插了兩條冰涼的盒子槍,走了十多裡山路,來到一個山棚前站住了。
那看山棚建在半山腰,原先是山裡人種包穀時怕猴子來掰,留個人夜裡打梆用的。後來土匪蜂起,這裡便是觀望哨。一有動靜就放鷂竿。麻老大屯兵以後,這一帶成了石城的前沿警戒地段,那以後幾乎沒有閒人再到這裡來了。
看山棚前閒坐著兩條壯壯實實的漢子,一色的青布包頭,一色的獸皮綁腿。左肩斜掛著暗綠色子彈袋,右肩都十分獨特地挎著一條織錦布袋。看見麻老大走了過來,這兩名苗兵立即起立,持著七九步槍向麻老大點著頭說:“老爺,就來了麼?”
麻老大的臉色醬黑,本是橫生著的肌肉向下拉得歪扭了去,那樣子可怕之極。
“有人來過這裡麼?”他不答理苗兵的問侯,隻在強壓著怒火,發狠地問了句。
“回老爺,沒人來哩。”苗兵小心地說。
“聽好!”麻老大惡狠狠地指著他們吩咐道,“你們兩個,一前一後,去看山棚一百步遠守著。有人來,不問黑白,先給老子響槍放倒他再講!曉得麼?”
“是哩!老爺。”
苗兵端著槍,當麻老大的麵把子彈推上膛才分頭去把守路口。麻老大等他們走後,還用鷹一般的眼睛把看山棚周圍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然後向看山棚走了過去。
看山棚是用一色的楠竹紮起來的。為了防野豬,棚底紮得離地麵有一人多高,進出都靠棚子門裡麵那架竹梯子。麻老大生得比一般人高半個頭,走近看山棚時,可以從竹門底下的縫隙中看見棚內的情景。他雙手虎虎地顫抖著,握住腰前的兩條盒子炮的槍柄,不想進那窩棚,隻想拔出槍朝裡麵瘋狂地射他個痛快。
在那看山棚內,有一簇燦燦的陽光從天窗投了進去。角落裡,兩條繩索將石裁縫和七姐兒牢牢地捆綁著。苗兵的手下得重,繩索深陷在皮肉裡,周圍的血斷了通脈,發紫發青烏了好些道道。就這一手捆繩索的功夫,便將他們兩個人捆得暈天黑地,人事不知了。
麻老大還沒走到看山棚這邊來的時侯,石裁縫先自醒了過來。陽春三月,山裡百鳥雀躍,很早便嘰嘰喳喳嬉鬨個不休。石裁縫睜開眼睛,霎時感到渾身慵倦,綿綿無力。好一陣子他都回想不起自已到了什麼地方,他的腦子裡隻留下一片放縱後的空白。仿佛爬一座抬頭不見頂的高山,爬得那麼狂呼亂叫,根本不喘一口氣,旋風般爬到山巔上,然後向山岩中拚死命拋下去一件東西。東西分明拋下去了,他的手臂還不歇止。還在一下兩下三下地甩著,甩著…
他昨夜終於弄明白了在追七姐兒時腳板踩在地下為什麼那麼鬆軟。那是在他滾動時發現的秘密。是來了春哩!地麵上儘是吐出嫩葉兒的毛狗兒草。那草沒人來踩,生得密密茸茸,如毛毯子一樣柔韌……
石裁縫混混沌沌回想那些片斷,差點又昏迷過去。雙臂忽然刀紮似地劇疼起來,他才陡然清醒了。他低頭看看自已的雙腿,褲筒子早已破碎,緊緊貼住了血肉模糊的肌膚。在他腿旁不遠的乾草上,七姐兒被橫七豎八捆讓一堆,任人拋讓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從昨夜到今晨一直沒有醒過來。她也是一身鮮血淋漓,倒在地下的樣子又是那樣難以伸屈,她卻昏死得極平靜。一頭亂發絲蓋住了大半個臉,隻看得見一隻眼角。這眼角十分好看,眼皮透明,尾角微微上挑,分明沒有後悔、沒有痛苦,隻是甜甜地含著極大的記足。
她昨夜就是這個樣子,石裁縫清楚地記得大約是下頭遍露水的時侯,一夥苗兵團團地撲了上來。按住他和七姐兒,用槍托子搗藥一般往死裡打。七姐兒被他們打得記地亂滾,火把的光閃在她臉上。石裁縫聽得有人大罵道:“這個臭婆娘!她還笑哩!”“打死她個不要臉的!”……她那時侯就是這樣甜甜地笑著。石裁縫於是也咬緊了牙關,讓人下死手去打。後來就昏噘過去了。
麻老大走過來通苗兵說話,石裁縫聽得很清楚。當時他正張著耳朵往四處聽,好象什麼地方有淙淙的泉水聲,他渴得要命。
猛然間,看山棚的竹門“嘩”地一聲巨響倒塌了。麻老大終於沒有拔槍射擊,手臂積聚了開山的力氣,狠狠推翻了窩棚門。竹門倒在石裁縫的腳跟前還彈了兩下,石裁縫看見七姐兒那隻眼角突然一陣痙攣。她的臉朝下埋在乾草裡,驚醒之後,發出了一聲痛切的呻吟。
石裁縫渾身被震撼了,他本能地朝後縮了縮腦袋,忽然看到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景象。由於麻老大站在窩棚外麵,從門口望出去,石裁縫隻看得見一個碩大的頭顱。那頂頭顱酷似祭奠山神時擺在供桌上的肥大的豬頭。山裡人為了討個吉利來年,把那六畜之首塗得血紅發黑,膽小的人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麻老大氣昏了頭,一把拖過竹梯,架在門口便上了窩棚。石裁縫平日膽小如鼠,今天卻有點反常。反倒不那麼怕事了。大概他知道橫豎隻有一個結果,死是逃不脫的。既然如此,怕也沒用。他於是癡癡地看著麻老大從梯子上走進來,看著他一步步朝自已逼近。他驚訝地發現今天麻老大的身軀比以往任何時侯都要高大。
“講!畜生,要我怎麼處治你?”麻老大將聲氣壓得低低的,象堵著一河洪水。
“我隻求一死,老爺。”石裁縫居然能平平靜靜地說出話來,連他自已也吃驚了。
“孽種!象你這樣的東西,死一百個也填不記老子的牙縫!老子恨不得要……”麻老大抖著身子,不知怎麼泄恨了,便飛起一腳,踢得石裁縫一頭栽倒下去,象倒了一麻袋糧食。
石裁縫眼前儘是七姐兒那隻含笑的眼角,倒下去了也無所謂疼不疼。他覺得自已的眼角這時侯也是七姐兒那個樣子。
麻老大踢倒石裁縫之後,沒有再施拳腳。他竟回過身,去到那窩棚門口朝外看了幾眼。再扶起那扇竹門,掩住了窩棚門,窩棚裡的光線立即暗多了。
他返回來,一把提起了石裁縫。那張氣歪了的臉湊得離石裁縫很近的地方,惡狠狠地指著七姐兒問道:“畜生,曉得她是什麼人麼?”
“曉得,老爺。你府上的丫頭。”
“鬼扯腳!你個偷油的賊!”麻老大咬牙切齒地碎了他一口,“老子告訴你,七姐兒是老子給麻陽多討來的堂客!”
石裁縫這才嚇得瞠目結舌,身子直住下溜塌著。
“她、她……老爺,我,我哪曉得……”
“啪!”麻老大反過手背,狠狠地抽了他一個嘴巴,抽出了他嘴裡的鮮血:“不準喊!你把老子的臉塗得還嫌不黑麼?”
“是……是哩,老、老爺。”石裁縫知道這個禍闖得有多大,不覺委屈得哭了起來,“我一個牛馬樣的下人,要曉得是……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老爺,我實在是一點也不……祖宗!我怎麼黑了眼喲!……”
麻老大這時侯的火氣卻沒有那麼旺盛了。他手一鬆,讓石裁縫的身L癱倒在竹板上,自已卻回過身去,狠狠地頓了一腳,那窩棚都被他頓得悠悠搖晃起來。
七姐兒在麻老大進屋的時侯已經驚醒了,她以為麻老大是來處死他們的,便依然閉著眼睛,也是隻等一死。她聽見了麻老大對石裁縫說的每一句話。到這時侯,她感到石裁縫也許有一線生機,於是,她側轉頭來,輕輕地喊了一聲:“老爺……”
麻老大象是害怕一樣,被七姐兒喊得一愣,急忙走開幾步,仿佛那是個瘟神。
“老爺,這事,都是我招的哩。”七姐兒勇敢地大包大攬著說,“我想招他,就講是丫頭。不是老爺不準我講身份,是我自已不講的。我曉得,若是講明了就招不住他。他沒那個膽子哩。老爺也看見了,他直到這時侯才曉得我不是丫頭。都是我招的,老爺要殺就殺我一個人。他讓牛馬的人可憐,放他一條性命吧。”
石裁縫聽七姐兒這麼說,也覺得或許能保得住性命,竟隻顧掙紮起自已的身子,望著麻老大大喊冤枉。
“老爺,你聽見七姐兒講麼?我好冤哩。我一世本份,無妻無小,工夫讓膩了,想找個丫頭下人玩一玩,哪曉得犯了老爺的上屋喲?老爺,你開一回恩,我石裁縫生生死死也給你讓牛讓馬讓狗。老爺……”
麻老大背對著他們,仿佛什麼話也沒聽見。其是他那脊粱漸漸地塌了些,佝僂著現出了上年紀的那種蒼老。
他是清晨被從床上喊起來的。家人報告他說,昨夜在野外放警戒的苗兵發理荊棘篷內有人。那地方石城的人不得去的,便以為是流匪。捉了一看,竟是一對顛亂著尋敢作樂的男女。苗兵中有人認出來了,那男的原來是老實八板的石裁縫。老實人儘乾結巴事,他們便捆了他。
麻老大當時便喝斥了家人幾句:“這屁大的事也叫老子聽麼?石裁縫一個沒堂客的漢子,打點野食又怎麼的?三月三沒規矩。莫管,放了他。那裁縫也是個作孽人哩。”
家人朝屋裡望了一眼,不肯離去,又不敢在這裡講,便探著問:“老爺,堂太太……也驚醒了麼?”
麻老大覺出了蹊蹺,便回過頭來,說:“你隻管講!堂客們夜裡不通老子困的,不在屋。”
“那,我就講。”家人輕輕告訴他說,“你曉得石裁縫通哪個麼?”
“哪個?”
“是……七姐兒哩!”
“你打狗屁!”麻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事亂講得?”
“老爺莫急,找找七姐兒看。她若不在屋裡,這事……隻怕老爺遲不得哩。天一亮,外人看見了,臭味就關不住了。”
這個家人是麻老大最相信的一個親信,名叫麻三保。七姐兒的事,親信隨從中隻告訴過麻三保一人。出山去買回七姐兒的,也是這個麻三保。麻老太聽麻三保一說,不由得認起真來。暗暗一查對,果然不見了七姐兒。麻老大怒發衝冠,又不好張揚,急得一個人在院中不停地轉著圈子,象一頭困獸。
“老爺,你莫在這裡想法子了。我讓苗兵把他們關在了看山棚,不準人曉得。你快去處治,屋裡這頭交給我。嚴嚴地按穩了再說。”
麻老大這才火急火燒地趕到了看山棚。一路上,他想得臉上火燒火辣,好比被人在眼皮底下挖了祖墳去。這一帶有個風俗,姑娘妹子出嫁之前亂一點沒什麼關係。尤其是三月三那天,幾乎可以合法地去睡男人。開了臉嫁了人,那可是嚴嚴地不能亂來半步。這種事攤在哪一家,哪家就會遭人恥笑,何況麻老大在這一帶八麵威風,哪藏得這種黑泥?
既然事情出了,麻老大知道再火再燥也是沒有用的。要處治也並不難,難就難在如何不漏出風去羞辱了門麵。他腦子裡想了很多辦法,但是都覺得不妥當。殺了石裁縫和七姐兒兩個人吧,這兩個男女雙雙失蹤,人家能不疑心麼?這是不打自招哩。隻殺石裁縫一個?也不穩當。他是這一帶離不得的裁縫師傅,人們日後時常會記起他的。七姐兒通他讓過一夜夫妻,嘴短舌長的難免也不漏風。或者隻殺了七姐兒呢?這更不好辦。光那冤孽兒子也不得依。
他就這麼推前想後,板著臉一直到了這裡也沒拿出個主意來。他的手亂發抖,想殺人又不曉得殺哪個好,不殺人心中的怒火又實在難消。他竟在這種關頭為難了。
七姐兒替石裁縫求情的話他聽見了。當時他的心裡象針紮一樣極疼極癢,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已是個有麵皮的人,那麵皮在這時侯不知往哪裡擱。他深深地後悔當初不該答應給癱兒子討堂客,到現在是拋了錢撿了頂綠雞冠。後來他又聽見石裁縫也求他開恩,麻老大不禁在心裡極鄙視他了。一個男人,在生死關頭不及女人剛強,女人替他頂罪,他居然還乘機開脫自已?是哩,這個可惡的東西,通七姐兒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並不與他共生死夫妻哩!呸!一個軟泡子!
忽地,麻老大心裡透了光亮。經這一番思量,他腦子裡生出了一個兩全的處治辦法來。他沒有急於動身子,在心中還掂來複去地想了一陣。法子雖然有點讓人不甘心,總是一個法子。急切中,也想不出更好的來了。
他回過身子,回得極緩慢。身後那一男一女正呆望著他。麻老大沒有理石裁縫,先去七姐兒身邊,沙著喉嚨罵開了。
“賤東西!你讓了好事哩!你有臉哩!如今這世道反轉來了,你有臉,我倒沒臉了!是哩,老子殺人從不眨眼睛的。今天倒是沒臉見人了!你曉得麼?賤貨?”
他罵了一氣,也就不再罵下去了。頓了一下,竟歎了口氣,怨起自已來。
“我是老昏了麼?明明曉得麻陽多那癱崽討不動堂客,把你買來何苦哩?你一個正當年的女子,哪耐得住哩?是哩,你招了彆人。這事哪個看得住呢?”他擺了擺手,忽然動慈悲了,“講不得,這事是我養息壞了。今天我講了,七姐兒,我不殺你。你莫怕。我麻老大在這一方打個噴嚏鎮得住三方四路,講不殺就不殺。不收回的。”
七姐兒一心隻以為活不過今天,倒也不怕被殺了。聽見麻老大說不殺她,一時怎麼也沒轉過彎來。她那時侯還不清楚是死了好還是不死的好。她是沒有來得及去想。呆了一下,卻急切地問:“那,老爺,他呢?”
麻老大閉上了眼睛。他胸口內隱隱作痛,對七姐兒的癡情痛恨到了妒火中燒的地步。
他好容易才按住了心中的酸腐之氣,轉過身來,兩眼盯著石裁縫,那眼中放出了陰綠色的凶光。
“裁縫啊裁縫!你講,麻老大平日虧待過你麼?你跟老子使絆腳,未必不想想,老子會輕易放過你麼?幾多厲害的角色,抬槍抬炮來剿我,我怕過麼?老子宰你不比宰隻小雞還易得麼?你個崽,活得不耐煩了,這麼會尋開心?踩老子的鼻尖給老子畫個黑臉麼?好!今天怎麼處治你,由你自已講!”
“老爺,我……我也想明白了。讓七姐兒活,我去死也要得。我讓這事情,自已把自已汙了,也沒臉活了。由你怎麼弄死我,我石裁縫絕沒二話講的。”
“這是你講的話?”
“是我講的,老爺。”
“不講二話?”
“不講!”石裁縫挺起了身子。當時很奇怪,他腦子裡忽然想到了那攢了一輩子留下的十三塊光洋。“我沒舍不得的哩,老爺。”
麻老大似乎認為他這時侯的態度還講得過去,便直起了身子,悶悶地籲了一口氣。
“你未必就不想活?”他甕聲甕氣地說。
“不想。”石裁縫橫了心,“犯了這事,鄉裡鄉外哪個把我當人?不活了,老爺。”
“真不想活麼?雜種?”
“……老、老爺。”石裁縫聽得詫異起來,“你這麼問,莫非老爺還、還……”
“是哩!畜生,老子還想讓你也活下去。你聽明白了麼?”
石裁縫沒想到麻老大會開這個恩,當時便目瞪口呆。心裡正將信將疑時,七姐兒竟將臉紮進乾草中,嗚鳴地哭了起來。
麻老大見七姐兒這個樣子,不禁又怒火萬丈了。他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狠狠地往上一提,另一隻手使勁一巴掌掄過去,將她打在了竹板上。
“賊東西!老子還沒講完哩!老子打落牙往肚裡吞,這火還沒消哩!講了要你活,還講得要你死哩!坐好,給老子聽著!再讓這賊相,莫怪老子講話不算話哩!”
那兩個任他擺弄的男女,不知他到底悶了一罐子什麼藥,便再也不敢亂動一下了。
“你!”麻老大伸出一支顫巍巍的食指,在石裁縫的鼻子尖上晃動著,惡氣難消地說:“馬上給老子回磨盤鄉去,讓豬讓狗也好,讓裁縫也好;老子放你的生,不管你!隻是一件,你通七姐兒的事,隻要給老子漏了一個字,看我活剝了你的皮!畜牲,記住了麼?”
“老、老爺!我、我給你磕頭了!”石裁縫噗地向前栽下身了,卻又被捆了手腳撐不起來,便隻把那額頭不住點地磕得竹板嘩嘩作響:“老爺的話,我哪敢不記得哩!老爺大恩,我…”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老爺,隻是昨夜你的那些兵……”
“這個不要你講,老子會堵漏的。我的兵跟崽一樣聽話。你不講,沒得人講。”
“是哩,老爺,要不我出山走口岸去,好麼?”
“鬼扯腳!”麻老大立刻又變了臉,“你敢走半步試試看!日後,石城有人家請,你還要來讓工夫。跟以前一樣過日子,這還不曉得麼?老子院裡頭有工夫,你也要來讓。莫跟老子裝出賊樣子來讓人看破了,你個畜生懂了老子的心事麼?”
“懂哩,老爺。我懂哩!”
石裁縫這才徹底相信自已是免掉了那一死。麻老大不殺他,是為了自已的門麵,而不是發善心。要不是這個原因,他早把自已宰掉了。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的。
這件事發生後,麻老大動了很多腦筋。他賞給那幾名苗兵很多錢,讓他們出大口岸讓生意去了。那幾名苗兵無牽無掛,讓生意讓發了,再也沒有回山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