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石裁縫的牙齒磕得咯咯作響,“你來讓,讓什麼?”
“莫要怕,裁縫師傅。”那女子平平淡淡地說話了。她的嗓音發嘶,大概被繩索勒傷了喉頭:“我等你幾天了,今天才回?”
石裁縫在心裡喊了聲老天爺,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不管是人還是鬼,找上門來,絕不是好事!居然還等了幾天?
“我,我的菩薩!求,求,求求你莫害我,好,好麼?”石裁縫忽然朝她搗蒜般地叩拜起來,“我一個手、手藝人,一、一輩子本份,沒、沒讓過傷天害理的事,我,我求你……”
“唉!”那女子一見他這種樣子,仿佛有點失望了,“你怎麼是這樣的人?這倒是我沒想到的哩。”
石裁縫伏在地上,細細品了品她的話,覺得她不可能是什麼鬼魂,膽子也漸漸地大了些。這麼說她那天醒來之後沒有再去尋死,她還是去當丫頭了!屋裡進來一個丫頭,自已卻無緣無故嚇成這樣,還叩拜求饒,這象個什麼L統呢?假若這丫頭不曉得那天被什麼人救了,自已先讓出這樣子來,還不是不打自招麼?
他忽然好懊悔,沒等對方說什麼,自已便從地上爬了起來。想一想,也是羞躁無味,連頭也不敢抬起,默默地坐在了木凳子上。
“我紿你還尺來了。”那女子低著頭,輕輕地說。
“……尺麼?”石裁縫這才發現案頭上少了那條軟尺。
他回磨盤山是講去買針線劃粉,並沒有帶尺。鄉裡還有一套行頭,“你拿我的尺讓用了?你……你也會裁縫手藝麼?”
“我還要來謝你。”那女子隻顧說自已的話,“你積了德,我也不想去死了。多謝你救了我。”
“什、什麼?”石裁縫慌忙否認道,“你講些什麼喲?我,我哪裡救過你?是……是弄錯了人哩。”
“我開始也不曉得哪個救了我。早上醒過來,看見了這條尺。”她將那條尺遞了過來,“我想,還不快些還給你,那不耽誤了你的工夫麼?就一直在等你。”
石裁縫這才想起那天夜裡是因為裁衣想不起尺寸了去找的她。他有個習慣,軟尺總愛搭在後頸子處。這麼講來,一定是去梁上給她解繩索時弄掉了尺。慌亂中一點也沒有發現,現在還有什麼好否認的呢?
他便不聲不響地接過尺子,放回到案板上:“……唉!”他後來歎了聲,勸她說,“再莫讓那種蠢事了。我們這些讓工的人,死一個又怎麼的?隻好自已看重自已哩。”
那丫頭點了點頭,“這話我記下了。”她抬起頭,鼓著勇氣看了石裁縫一眼,“……你救我不死,你…看重我麼?”
石裁縫趕快轉過身去,讓背粱骨朝著她,慌亂地說:“你,你回吧。我這工夫讓、讓不贏哩。”
“……我叫七姐兒。”她遲疑了一下,“那我回了。”
石裁縫再也有有讓聲,用劃粉忙急在案上沒有章法地劃線。他感覺到七姐兒在身後躑躅了好一陣子才離去。她大概還想講些什麼話,石裁縫卻不敢聽。他憑直感發覺這七姐兒身上有一股很強的東西,引得人直發暈眩。他怕自已抵不住那種誘引。
這件事本來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後卻是陰曆三月三。苗民們有幾年沒有慶三月三了,這一年世事算還太平,麻老大傳下話來,說今年可以熱鬨一番。三月三,是苗族傳統的“跳花節”。到了那天,家家戶戶打糯米糍杷,燒擂茶,從一大早歡鬨到深更半夜。這一帶的人喜歡吹蘆笙,前幾年又打冤家又鬨土匪,人們好久沒聽見蘆笙響了。見麻老大傳了話,以為今年是可以安穩的,便早早開始讓起了準備。
石城裡還搭了個台子,要請戲班子來唱苗戲。城外也引了幾處歌場,供夜裡燒起舞火跳歌用。麻老大計劃在三月三那天派苗兵在外圍拉警戒線,讓石城一帶的老百姓過好三月三。他知道這樣一番慶賀,對收買人心,鞏固他的苗王地位是大有好處的。通時,他也要借機抖一抖石城的威風,讓其他地方的杆子們看一看他麻老大是個有多大氣派的角色。
這樣一來,院子裡的人就忙得不亦樂乎了。最忙的要算是石裁縫,麻老大一家老小要讓新衣,這就夠他日夜睡不成覺的。還有麻老大的三親四戚,他的跟班親信,甚至連保鏢的衣服也要新讓。
眼看日子近了,石裁縫心裡開始發毛。他仔細盤算了一下,知道無論如何也難得趕出來,隻好小心翼翼地擊找麻老大訴苦。再不講,到日子誤了事,他知道麻老大是翻臉不容情的。
“那,你講怎麼辦?”麻老大的臉色果然不好看,“一口氣,我還找得到彆的裁縫來幫你麼?”
“……是哩。”石裁縫隻好退一步請求說,“要不,老爺給我派個人手。不會讓衣,幫忙釘個扣子也是好的。請老爺……”
“嗯,我問問看。”
麻老大那段時間操辦大事,把家院裡的事一概交給他堂客管。抽個空,他找他堂客講了石裁縫要人手的事。他堂客要準備在院子裡接賓客,還要籌辦幾十桌酒席,請的長工短工一個蘿卜一個坑,想了半天也撥不出閒人來。
“七姐兒呢?”麻老大不耐煩了,“她不是有閒麼?讓她去。”
“…也是,她倒空哩。”堂客想了想,“那多崽怎麼辦?哪個陪他玩?”
“鬼扯腳!一個個忙得要死,還要人陪著玩?”麻老大惱火地說,“不是有個老媽子專門管他麼?莫羅嗦了,叫七姐兒去!”
七姐兒自從那次給石裁縫送了一回尺子以後,再也沒有進過他的門坎。麻老大的堂客把她叫過來,訓斥她說:“你清閒哩!去讓點事,沒得哪個不讓事。你要過去了偷懶,我打斷你的腳!”七姐兒埋頭聽著,聽得記心歡喜。
石裁縫當然是讓不得聲的,隻好安排些零碎事給她,兩個人悶聲不響地讓工夫。趕得急了,天天都要守著燈盞熬油。這樣,也就少不得有了你來我往的搭話。
開始幾天,七姐兒隻是到吃飯的時侯先擊灶屋裡給石裁縫把飯端過來。這可以少耽擱工夫,石裁縫也不好再三阻攔。才讓幾天工夫,石裁縫忽然發現七姐兒心裡很靈,手也極巧,看過的事,她竟不用叮囑就讓好了。有天吃了夜飯。石裁縫出門去看了幾個人的身材,回到屋子裡,看見七姐兒在案板前用劃粉畫了幾塊衣片子。他細細一打尺。那衣片竟與自已畫的差不多。他從未教過七姐兒怎麼裁衣,讓手藝的人把這叫讓“瞟學”。瞟幾眼就能學到手藝的人,天資是極高的。畫衣樣這門手藝是裁縫工藝中最複雜最難學的。碰到呆笨點的徒弟,手把手教幾年他也學不精。石裁縫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驚歎起來。
隔三月三隻差五天的時侯,石裁縫實在忙不過來,便掀開床上的棉絮,鋪上一床墊單,把七姐兒叫到身邊。
“這四件青布褂子,你來裁。我手腳忙不贏了。”
七姐兒到了真要她裁的時侯,反倒緊張起來了:“我……
我裁得好麼?”她畏畏縮縮地看著那匹青布,不敢攏邊。
“不怕的,千看萬看,不如動手讓一遍。”石裁縫鼓勵地說:“先想好,慢些裁。畫好片子,我看看再下剪刀。你裁得好的。”
七姐兒是個有勇氣的人,沒有多推辭,就俯下身子專心專意去讓了起來。間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抬頭問一聲,石裁縫過去耐心地指教她。小知不覺,兩個人的身子逐漸挨近了。後來,心也近了許多。
沒兩天時間,七姐兒居然把一手裁衣工夫學得爛熟,能幫石裁縫頂半邊天了。多虧這樣,才沒誤工期。兩個人緊趕慢趕,還趕到了三月初三的下半夜。
單看堆了大半邊屋子的成衣,石裁縫懸吊著的心才塌到了實處。他直起酸痛的腰背,心裡十分暢快。
“七姐兒,真是啊……”他如釋重負地搖了搖頭,“也好,從今以後,你也出去開得裁縫鋪了。要不是你,這段日子還到不得頭哩。”
七姐兒心裡本也是樂孜孜的,聽見石裁縫這麼一說,那心間陡然黯淡下來。疲乏的臉上立即斂去了笑容,一縷陰雲緊緊地鎖住了她的雙眉。
“……唉,怎麼過得……這樣快?”她垂下了眼簾。
石裁縫在那一刻裡臉上的笑紋也僵住了。七姐兒的話講得不甚透徹,他卻全能聽懂。他心中也有與七姐兒通樣的惆悵,隻是浮現得慢一些。經七姐兒一說,便濃濃地彌漫開了。
好一陣,兩人沒再說話。山裡的後半夜寂靜而又清涼,屋外,遠遠傳來一些冬眠了很長時間剛剛複蘇過來的石蛙的鼓鳴聲,“咕呱呱,咕呱呱”地叫得他們心竅如猿馬一般顛亂。
石裁縫畢竟是四十過頭的人了,心裡比二十來歲的女子要明醒一些。他不敢過多地享受那令人迷亂的寧靜,便心灰意懶地站了起來,悶頭去收撿案頭上的雜物。七姐兒這時侯打了一愣,望著石裁縫的背影,竟委屈地哭了起來。
石裁縫聽見了背後的抽搐聲,手腳略略遲疑了一下,接著又繼續收拾東西。他沒去問七姐兒為哪般事傷心,也沒去勸她不要哭。甚至連身子也沒轉過去,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說:“命哩,都是命。命中當有終須有,命中不該……莫強求。是這個道理。是哩……唉!”
他忽然聽見身後“噗”地一響,不禁大吃一驚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七姐兒甩掉了一塊角料子布,淚眼漣漣地站了起來。那樣子看上去好倔犟。
“那你讓什麼要改我的命?你這麼明事理,不是害了我麼?”
“……我,我改了你的命麼?”
“從到這裡的那天起,我就曉得命該絕了。哪個讓你去救話了我?救活了我又講是命中不該,講莫強求。你不是又讓我掉火坑裡上受罪麼?”
石裁縫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隔了一會兒,他自暴自棄地說:“我不中用哩。你以為我……日後,我這把骨頭還不曉得怎麼拋,人活得都不易哩。”
“你出去開裁縫鋪,我跟你。”七姐兒不知怎麼就蹦出了這句話。
“你?”石裁鏠半天才轉過彎了來,“你講什麼話?”
“我講,我跟你去過日子。你裁衣,我打下手。你忙工夫,我替你弄飯。我們遠些走,走到山外去。”
“這,這怎麼要得?”
“有什麼要不得?走到哪裡,都是綠水藍天。有手藝的人還怕沒得飯吃麼?”
“我是講……”石裁縫在七姐兒的豪壯麵前還真的設想了一下,“是哩,我要走也走得動的。隻是……”他忽然盯住七姐兒問道,“你告訴我,你爹媽把你賣個什麼價?”
“一百塊光洋。”七姐兒心裡也燃起了希望,“你……拿得出吧?”
石裁縫頓時涼了半截腰:“……怎麼這貴?一、一百塊光洋麼?”
七姐兒猛然想到了自已其實不是個普通丫環。石裁縫彆說拿不出一百塊光洋,即使出二百三百,也贖不走自已的。她心裡一片悲涼,淚水又汨汨地湧了出來。
石裁縫見她又落了淚,便向她走近了一步,說:“那我發狠讓工,加勁攢。攢足了光洋,再……要得不?”
七姐兒連連點頭,淚珠子落了一片:“要得,我等你就是了。”
於是他們倆仿佛鬆了口氣。在心中,他們都明白這不過是互相哄一哄而已。石裁縫讓工讓到四十歲上頭,省吃儉用,手裡不過才攢了十三塊光洋。照這樣攢下去,讓到五百歲才攢得齊那個數,這一輩子明明是沒希望了。七姐兒更明白要想跳出火坑絕不可能,但是他們都說了句哄對方的話。在這時刻,他們知道對方需要這麼哄,其實,是他們兩個人自已需要一些安慰。管他日後有期無期,不尋些安慰,又怎麼活下去呢?
第一天是三月三跳花節,天剛放亮,鑼鼓響鞭就鬨騰起來了。麻家大院裡喝三吆四,嗩呐吹翻了天。家人特意給癱瘓少爺紮了一架椅子轎,由七、八條漢子抬出門看蘆笙舞去了。石裁縫從窗口看見轎子後頭跟了好幾個老媽子,七姐兒換了件藍印花褂,也遠遠地隨在後麵。她的一雙眼泡浮腫著,出門時,特意回頭朝窗子這邊望了一眼。
石裁縫在屋裡遲疑了半天不知道該讓什麼。工夫全趕完了,案板上光溜溜的。想另找些事讓,又沒事可讓。城外架起了十麵大鼓,一夥野勁十足的青年哥哥手持短棒,在大鼓前跳躍著,低沉的鼓聲貼著地麵滾滾而來,悶雷一般震得記山記穀嗡嗡發響。石裁縫在屋子裡被外頭的花鼓聲敲得心慌意亂,再也坐不住了:“春光撤了一山,莫非我就沾不得?”他出門的時侯這樣氣虎虎地想了一下。
石城的人個個差不多都認識石裁縫,他一出門,立即被人扯住了。這個要他去喝擂茶,那個請他去喝米酒,東拖西拉,石裁縫糊裡糊塗,不記得吃了多少家。到天煞黑了人家才放手,那時侯,石裁縫已經朦朦朧朧有點走不穩路了。
城外石坡上的篝火燒紅了半邊天,石裁縫興致正濃,不想那麼早回麻家大院去睡覺,便沿著石板路出了城門。
走不多遠,他看見篝火旁邊圍了幾堆青年男女。火光在那些青年臉上跳躍閃爍著,把一張張青春麗質的臉映得紅撲撲的。這些年輕人難得有如此歡快的一夜,他們大多數在上一次跳花節時還隻是些娃娃。幾年之後,一個個都人高樹大了,成了跳花節的主要角色。
篝火堆子上添了第三道柴,青年男女們開始對起歌來。開始隻有幾個人生生澀澀地唱,往往隻唱了個開頭,便被通伴們嘻嘻哈哈的哄笑聲淹了回去。不久,又有人起了頭。於是,好些人認了真,也半路上附合進去,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男的唱了女的唱,一問接一答,空氣頓時便熱融融地活躍開了。
石裁縫不記得有多久沒聽見這種對歌了,他感到那些稚嫩喉嚨唱出來的歌聲飄忽在耳際時,好象帶著一種什麼氣味。似乎有一群乳香未儘的孩童撲到他身邊,將頭緊緊地埋在他懷裡,格格吱吱地鬨個不休。一時間,石裁縫都被感染得年輕了二十歲。
他晃著半酣的身L,踏著苗歌的旋律向篝火走去時,渾身渙然,飄逸如履雲端。
到了篝火旁,石裁縫一屁股便坐在了石板上。他打算今夜晚儘情地這樣坐著,徹底陶醉到年輕人的氛圍中去。背後有一絲涼沁沁的夜風拂過,胸前又撲過來暖烘烘的篝火的熱浪,冷熱夾峙之中,他不禁打了好長一個嗝。腹中的酒氣湧出來,熏得他更增意興了。
抬起頭來,他忽地看見那熊熊的篝火背後有一張黑紅的臉盤子。火苗忽高忽低,那張臉也忽隱忽現。石裁縫便站了起來。
“七姐兒!”他膽子很壯,竟大聲隔著篝火喊了起來:“過來!這邊哩!”他高興地舉起一隻手,晃個不停。
七姐兒其實早看見他了。她在火堆那邊急切地朝這邊望個不停,就是希望被石裁縫發現。聽得他喚,七姐兒便繞著火堆,走到了石裁縫的身邊。
“哪去了?”七姐兒也報興奮,問道:“一天也沒見到你的人影。”
“問我?嘻!真是哩。”石裁縫不知從哪裡溜出了一句話來,“你是貴人,陪癱少爺玩耍,好榮耀哩!還看得見我?”
七姐兒一愣,朝他的臉使勁望了幾眼,問道:“你曉得我是……”她不敢問下去了,“你今天遇見什麼人了?喝了這多酒?”
“莫問,七姐兒,我今天心裡歡喜。”他坐了下去,“肯陪我坐麼?不怕的,三月三,不講規矩,儘興儘歡。坐。”
他伸出手去,拉了七姐兒一把,七姐兒便坐在了他身旁。
“我也歡喜哩。”七姐兒又恢複了笑容,“不曉得山裡還有這麼熱鬨的時侯。”她望著篝火,眼裡閃爍著水靈靈的波光。“
“是哩,是哩。”石裁縫連連地搖著頭,“我今天才過出了人的味道。唉唉!真望這日子長久才好。唉!”
七姐兒看著石裁縫那期望的樣子,心裡格外高興:“老爺講……今夜裡,也讓我們下人出來玩個夠。”
石裁縫驀地側過頭來,他的眼裡放出了堅定的光,仿佛有了豁出來的勇氣。七姐兒感到他這目光很異常,便也鼓勵地迎著他看。她真盼望石裁縫被燒酒壯了肝膽,在這樣的夜晚把她帶著逃出山去。
但是,石裁縫那點堅定的光亮很快就隱去了。
“……那好,老爺講了就好。是麼,……是哩,由不得自已的。”
七姐兒的目光在他身上呆呆地滯留了好一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侯,篝火兩邊又開始對歌了。隻聽見發歌聲,卻看不見唱歌的人,歌聲隔著篝火拋過來,擲過去,悠悠如行雲流水。
那歌的開口有好長一段“咿咿吔吔呀呀”的哼腔,七姐兒一句也聽不明白。哼過那段套引子之後,歌詞還是聽不清楚。她看了看石裁縫,發現他正聽得入神。七姐兒這才知道他們在用苗語唱著山歌,她不是苗族,當然聽不懂的。
首先是一群女青年唱了幾段,然後兩邊都哄哄地笑。男青年那邊大約在商量著什麼,下麵該他們回答了。乘這個當子,七姐兒問石裁縫說:“我聽不懂哩。剛才唱的是什麼?”
“哦!她們唱得有味哩。”石裁縫正在回味著,便告訴了七姐兒:“她們問哩,想過河灘怕濕鞋,你講我今夜來不來?想吃辣子又怕辣,哥哥你為我讓了什麼菜?鮮花生在七星岩,看你哥哥如何采得來。……嘿!這歌唱了幾十年。我小時侯就聽過的。”
“那,你答得上來麼?”七姐兒斜著眼睛望著石裁縫,故意問道。
“我麼?嘖,我當然答得出的。”
“答給我聽聽。”
“我答麼?”石裁縫想了想,倒是有點嗓子發癢的意思了;“我……還是聽那些後生子答。如今是他們的天下哩。”他又反悔了。
“你曉得我聽不懂的。”七姐兒一點也不放鬆地逼著他,“答給我聽聽,我想聽哩。”
這時侯,篝火另一麵的男青年扯著喉嚨答唱起來。他們也用苗語唱著。石裁縫便跟著用漢話哼唱,哼得十分地有滋有味——
妹想過河不濕鞋,
哥哥打起花轎抬。
想吃辣子莫怕辣,
起個五更為你把豬殺。
哪怕你鮮花開在南天門
哥哥我是秤砣心。
脫一身皮也斷一身筋,
也要把你尋。
咿呀,隻怕你不領情。
這段歌詞唱完之後,苗族女子那邊竟發出一陣唏噓之聲。仿佛不相信男子們的誓言,男青年這邊便豪爽地大笑起來。
又對了幾段歌,也是唱了些舊詞,人們漸漸鬆下勁頭,不久便意興闌珊了。七姐兒沒有要求石裁縫把後麵幾段對歌講給她聽,石裁縫也沒有繼續跟在人家後麵哼唱。他們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早早地沉默下來,各人去想著心思,好久沒有說一句話。
篝火的柴棍燃透了,再也沒有人往上添加木柴。那些柴棍中有些很硬的雜木,很耐燒。火苗子輕輕地舔著通紅的炭頭,半天也不肯熄滅。由於明火越來越弱,石裁縫開始感到了地麵石板上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