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是事實。
鄭肥這才轉過頭,看向站在李瘦身前不遠處的薑望。
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我要把你吃了!
他用小孩子賭氣式的語氣,說著這樣恐怖的話。提著砍刀,像一堵肉牆那樣撞了過來。
身周的空氣都扭曲了,滋滋滋的聲響在跳躍,一種恐怖的力量在沸騰。
他真的哭得很傷心,很難過,鼻子眼睛都皺成了一團。
而薑望麵無表情地提劍相迎。
心中並沒有絲毫同情。
他不在意鄭肥和李瘦之間有多深的感情,不在意他們是怎麼想的,就像鄭肥和李瘦,也從來不在意彆人的感受。
他隻知道,最純粹的惡,應該死得最徹底。
他不會手軟,不會手抖。
生死一條線,他要讓這些人魔,都在死字那邊!
刀鳴劍嘯,亂石穀中,似是金戈鐵馬,千軍掩殺。
薑望的劍如秋水明月,鄭肥的刀是大江大河。
刀和劍撞在了一處,發出最暴烈的聲響。
薑望連人帶劍被斬飛!
人在半空,又是噴出一口鮮血。
他的心臟已碎,完全是憑借修士的體魄,暫以通天宮鎮壓,強行用道元維持血液運行。
麵對戰力全開的鄭肥,根本擋不住。
在這一次直接的對撞中,更是整個人都被砍飛。
巨力壓製之下,肌肉都在微顫。
是一種痛苦的表現,也是在疏散壓力。
點滴力量回流,薑望在痛楚之中,不斷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態。
五府海、通天宮、肌肉筋骨……
迄今為止,除了第五內府還在探索之外,其餘四座內府向內開辟的房間,都在三千之數。
洞察自身,如識宇宙,
儘管人身之玄秘,要窮儘一生去探索,但相較於同境修士,薑望完全可以自負地說——所勝良多。
唯有在了解鄭肥的同時,對自己亦有如此清晰的覺知和判斷,他才敢頂著惡報神通的反擊,一劍貫腹,劍撞天地孤島。
在這被一刀斬開的時刻,他飄飛在空中如離枝之葉,手上卻已經拉回長劍。
還在倒飛中的身體,在空中猛地一頓,就勢翻轉。人似蛟龍轉,一劍升明月,劍氣暴耀而出,勢如相思起。
以一式相思劍式,直接地斬向了燕子!
伺機而來的燕子悚然一驚,一時連準備好的道術也散開了,身形一晃便作殘影紛飛,流風四散……根本沒有對殺的勇氣。
恐懼是在不斷加深的。
未進山穀前,薑望逼退他們的那傾山一劍,就已經令她驚懼。
而從開戰到現在,她這個凶名昭著的揭麵人魔,卻被薑望一劍又一劍地驅趕,如趕牛羊一般,早已經印下了畏懼的烙印。
她完全感受得到薑望堅決的殺意,且這份殺意,用桓濤和李瘦的死,進行了最堅決的驗證。
那些危險的預感絕非虛妄,她的逃避也不是怯懦,薑望真的想殺她,也真的有能力殺死她!
她隻是在尋找機會。
圍殺的機會,襲殺的機會,拖延的機會,乃至於逃避的機會。
正如此刻,她隻能退。
薑望早已料定結果,長劍隻一挑,好一輪皎潔明月,這邊升、那邊落,無比自然地轉勢,再次撞向鄭肥。
若隻從戰力來考慮,身懷惡報且受傷不輕的鄭肥,應當留在最後對付。
戰力相對完好的燕子,應當優先解決。
但在薑望看來,這聲名恐怖的揭麵人魔,在這場戰鬥中,不過是喪膽的弱者。
空有強大的神通,卻無強大的意誌。
或者說,意誌上的防線,已經被打破。
相較於萬惡、削肉、砍頭,她這揭麵人魔,的確是最惜命的一個。
藏品豐富,身法絕妙。
可狹路相逢,爭的是勇。
對薑望來說,在身體狀態已經虛弱的情況下,鄭肥反倒是他更要優先解決的對手。
鄭肥才是恐怖的對手!
他與鄭肥的正麵碰撞,當然不是為了被一刀砍飛,知見的補充才是所求。
他需要知道,現在的鄭肥是什麼狀態,現在的鄭肥力量、速度、神通,有什麼變化。
為此不惜冒險。
此時的鄭肥,目染血意,麵容猙獰。身上的肥肉都漸漸染上了血色,氣息暴虐又瘋狂,大概是進入了某種凶惡的狀態。
提刀劈向薑望,那架勢像極了屠夫斬豬骨,既狠又準。
殺人不過是遊戲,是太簡單,也太自然的事情。
這一刀下去,他隻想尋回快樂。
他不在乎彆人怎麼樣,他隻想知道,自己開不開心!
生死之間,他彆無所求。
這是他的道!
以快樂而成道途之外樓。
遙遠星穹,四座聖樓之光,流落亂石穀中,沐浴鄭肥之身。
怒火秘術無聲崩解,五識地獄根本就被星光照破。
此刀循道而來,不許薑望遁逃。
薑望也的確未打算逃。
他甚至是撞上前去,正麵相迎。目光平靜得,像是要與鄭肥攜手赴死。待得刀鋒及麵時,隻是一側頭!
刷!
刀鋒貼著麵頰而落,直接把他的右耳斬飛。
薑望渾似不知痛,人在側頭的時候已經前趨,極其強硬地撞進鄭肥臂展之內,再次一劍穿腹!
鄭肥龐大的身軀瞬間僵直!
直往地上墜落!
他的天地孤島,再一次遭受重創!
一隻耳,換道途一刀。一柄劍,殺天地孤島。
等價交換可不是薑望的戰鬥原則,所以長相思貫腹便已出,遊電經空,劍光連閃。
在鄭肥五府海動蕩之際,割斷了他雙手和右腳的筋脈!
鄭肥嘗試以道元強行接續,但薑望的劍氣也精準跟上,將那些道元切開斬碎。
五府海動蕩、四肢斷筋的鄭肥,隻能轟然倒地。
受惡報神通影響,薑望幾乎是貼在他身上,與他一同墜落。
這是無比冒險的選擇。
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鄭肥的刀隻要偏上一寸,或者他避讓得慢了一息。那一刀就不僅僅是切掉他的右耳,而是直接斬開他的腦門。
要何等的自信與勇氣,才能迎麵之時一側頭
劍撞天地孤島是已經嘗試過一次的冒險。
斬向鄭肥手腳的劍光,才更見難度和驚險。
隻是憑著幾次交鋒,試探出來惡報神通的還擊力度,在鄭肥肉甲已破的情況下,將攻擊控製在剛好廢掉鄭肥四肢,而反擊之力卻不足以完全切斷自己四肢的程度——
這需要何等精準的控製
稍有判斷失誤或力道把握不準,躺在地上的就不僅僅是鄭肥。
但哪怕是如此完美地出劍,他自己的四肢筋脈實際上也已斷裂大半,隻是以道元強行接續罷了。
此等狀態之下,雖是暫時解決了鄭肥,卻很難說要如何與揭麵人魔交手。
但薑望隨著鄭肥落地的刹那,便已借著鄭肥身上肥肉一個彈射,猛然看向燕子,右眸霎時流動赤金之光,左眸瞬間一片赤紅!
以赤心神通,馭乾陽之瞳!
要以傾儘全力的神魂之戰,解決這最後的人魔!
但燕子的反應同樣很快,幾乎是在薑望斬墜鄭肥、彈身轉頭的同時,那嬌顏之麵瞬間如水流去,波光微漾中,浮現一張尖刻的臉。
而那波光繼續擴大,整個人竟然隱在波光中,就此消失。
餘聲不聞,餘影不見。
卻是動用了壓箱底的另一件珍藏,倉促逃了!
在桓濤李瘦皆死,鄭肥也被牢牢壓製的此刻,她根本沒有與薑望正麵對決的勇氣!
她的勇氣,早在薑望一次次進逼、一次次逐殺中崩解。
揭麵人魔的氣息徹底消失在這亂石穀中,薑望卻也並未完全放鬆,隻暫時將乾陽之瞳斂去,而後隨手馭動劍氣,再次將鄭肥的道元切開。
在惡報神通的影響下,這劍氣同樣作用於他自身。
仰麵而倒。
良好的身體掌控能力,讓他在倒下的瞬間接掌了肉身,將身一挪,一屁股坐在了仰躺著的鄭肥旁邊。
此時鄭肥身上的血色已經消退,雖然還是胖大癡肥,卻已經小了兩圈。
他張著天真的、惶惑的眼睛,看著薑望。
我痛,小薑,我痛。
他像個孩子一樣哭喊。
薑望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神魂撞進他的通天宮,掀開單騎破陣圖,發起了一次神魂層麵的攻擊。
在惡報神通反擊過來的眩暈中,又再次挑動劍氣,阻止鄭肥恢複行動能力。
四肢傳來同樣的劇痛,薑望麵不改色,勉強以道元暫時接續右手,握住長相思,一劍貫在鄭肥的脖頸側!
於此同時,他自己的脖頸也有鮮血噴薄而出。
他卻毫不顧忌,隻是再一次以劍氣割開鄭肥的道元。惡報神通反擊之下,他自己的雙手也無力垂落……
這是異常血腥、異常冰冷,又充滿了勇氣的一幕。
對彆人殘忍不需要勇氣,隻需要暴虐,對自己殘忍,才需要勇氣!
薑望對付鄭肥的辦法很笨,也非常簡單。
當初在青雲亭山門,見識鄭肥李瘦的神通之後,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以後遇到這兩位人魔,須得轉身就逃。因為確實不知破綻何在,不知如何應付。
在今天這場已經逃不開的艱苦交戰中,他隻找到了一個算不上破綻的破綻——
惡報神通需要足夠的條件,才能完成對等或超出的反擊。截止到現在,它形成的反擊力量,都弱於薑望對鄭肥造成的傷害。
薑望便是極限化地擴大了這一點,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同時,廢掉鄭肥的戰鬥能力,製造難以治愈的傷勢。而後任他在時間的流逝裡慢慢失血、惡化傷勢……直至死亡!
惡報神通反擊的傷害,隻跟薑望攻擊時釋放的傷害有關。
而鄭肥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死死看著薑望,因為脖頸飆血,而發出嗬嗬的聲音:小……小薑。我們一起……一起死。
薑望的傷勢不容樂觀,如果說鄭肥是已經瀕死,那麼他亦是半死狀態。
但他的聲音依然平靜。
那是把握了一切的寧定。
不對。他一邊再次落下劍氣,讓鄭肥的傷勢繼續惡化,一邊淡聲說道:死的隻有你。因為殺死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傷口和時間。
惡報神通,還報一切傷害,卻是還不到時間上去!
但鄭肥好像已經聽不清這番話了。
耳邊似乎有無數的聲音,哭喊、告饒、懇求、慘叫……
所有的聲音一齊向他湧來。
他一生都在追尋快樂,尋找丟失的童趣。可身上的痛苦難以忍受,仿佛又回到兒時,那狂風驟雨般落下的拳打腳踢……
他痛得想要哭喊,可哭喊不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漫長得仿佛重新經曆了一遍人生。
眼眶裡也溢出血來。
他眼睛模糊地望著天空,恍惚間看到了那張皮包骨頭的臉——李瘦從小就吃不飽,長不好。
後來給他買再多肉吃,也吃不胖。
老四……
他嗬嗬嗬地道:我不疼,我不怕疼,嗬嗬嗬嗬……
氣息一點一點渙散。
他就那麼睜著眼睛死去了。
鮮血在他的身下,幾乎彙成了小溪……
依靠先天離亂陣隱在一旁的林羨,愣怔地看著這一幕。
桓濤、李瘦的死,以及揭麵人魔的逃竄,都給他以一種異常不真實的感受。
尤其薑望坐在旁邊,靜靜等待鄭肥死去的過程,令他莫名有一種寧靜感。遠離了之前血腥殺戮帶來的衝擊。
倒像是看著一個少年在打坐、靜心。
暴虐與寧定如此和諧的共處。
這令他無法形容的絕世一戰,在極致的絢爛和暴烈之後,最終隻剩一個遍身傷痕的少年,安靜獨坐的背影。
直到萬惡人魔的氣息徹底消失,林羨才恍然驚覺——
就在剛才,他親眼見證了傳說!!!
這是古往今來,有史所載的內府層次所有戰鬥中,最巔峰的一戰。
這是超越了天府老人不朽傳說的一戰!
道曆三九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斷魂峽,亂石穀,內府境的黃河魁首薑望,正麵迎戰外樓巔峰境界的萬惡、削肉、揭麵、砍頭四大人魔——
驅逐其一,劍屠其三。
得證古今第一內府!
自古而今,由此上溯三萬年,十三萬年,三十萬年……
內府之境,薑望第一。
閱遍青史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