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搏世人一聲彩,敢行刀尖踏火海。
然而在森海源界這樣的地方。
沒有掌聲,無人喝彩。
哪怕再偉大的征程,也隻能悄然落幕。
開始和結束,都是寂寞的。
求利不見利,求名不知名。
然而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
懸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觀衍,堅決留在這裡,此生終不成佛。
青史第一內府的薑望,放棄星月原戰場上的功勳,單劍獨赴。
五百年前現世最頂級的天驕,和五百年後現世最頂級的天驕……
兩人決定聯手在這無人知曉之地,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對抗試圖掌控宇宙星辰的恐怖存在。
一者為情,一者為信。
同時也都有,對森海源界萬萬生靈的悲憫。
森海聖族無人稱頌觀衍之名,除了小煩婆婆青花青八枝等人,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薑望曾來過。
但他們仍然決定這樣做。
觀衍已經獨自戰鬥了五百三十七年。
今日薑望……參戰!
兩人立在巨大的朽木之牆前,默默等待時機的出現。
徹底朽敗的腐木,沒有任何生機可言,但也還沒有混於泥土。若腐木亦有靈,卻也不知它是在堅持什麼。
薑望一邊探索內府,一邊等待——他總歸是不願錯過時間的,因為那些沉重的往事太緊迫。
觀衍說話,他就說話。觀衍不說話,他就修行。
而觀衍更多的精力,也在此方世界的世界本源中,在那尊龍神身上。
兩人一直等到天光褪色,整個世界徹底暗了下來。
森海源界的黑夜是恐怖的。
夜之侵襲自發動之日起,就從未停止作惡。
此界若能有冤魂,晚風吹過,應當全是鬼哭。可惜連鬼哭也不存在,即便有冤魂,也該被燕梟吞吃了……
混沌入侵並不能乾擾正在等待的兩人。
薑望手上的那圈星環,散發隱隱的光,保護著他不被夜之侵襲所擾。神龍木所製的劍鞘,也流轉著微光,似在驅逐什麼,一如點燃的神龍香——先前倒是不知還有此等妙處。
觀衍讚道:觀鞘可知劍,你的劍是越養越好了。
對自身的讚美,薑望有時還會羞澀。但對佩劍的讚美,他卻全盤收下,因為他的確很得意:它確實陪伴了我很久,是對我來說最好的兵器,更是我心愛之物。
廉雀所專門定製的養劍法的確好用,而他成就天府後,以五神通之光來養劍,對長相思的靈性助益更是非凡。
大凡世間名器,都是伴主而生靈。在漫長的相處中,孕育出無與倫比的默契,和與身相合的靈性。
哪怕是絕世真君所用的兵器,若是沒能到達那傳說中的靈性化生之階,一旦離了原主,也都要從頭再來。
若是離開了薑夢熊,哪怕是齊國的名器譜,也很難再把覆軍殺將排在第一。
之所以說靈性化生是傳說,自是因為古今罕見。
總之再強的兵器,也須倚仗修者的發揮。所以各國名器譜,往往排的是強者的實力,而非兵器本身。
對於薑望的稱讚,長相思在鞘中還以一聲輕吟,似在應和。
極輕的劍鳴聲,顯得這個夜晚更寂寞了。
但薑望和觀衍,都是習慣了寂寞的人。
薑小友,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呢觀衍仰望著一無所有的夜空,忽然問道。
薑望愣了一下,才道:我不太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觀衍輕聲說。
或許吧,我不曾自問過。薑望垂著眼睛道:人心隻有一顆,容不下太多事情。
觀衍一直都知道,這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有著非常沉重的心事,未及弱冠之肩,負有萬鈞。
但他並沒有試圖去開解,隻是自顧自地道:喜歡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呢。你在一片很黑很黑的夜裡行走,你看著眼前,好像一無所有。但如果心裡有一個人在,就什麼都存在了。
五百年望月,都是在望小煩。
他們身在一界,卻不能相見,隻能相瞞。
好像什麼都沒有,又好像擁有一切。
那真是很好的。薑望隻這麼說了一句,便不再說話。
把那句但我不能,留在了心裡。
森海源界的恐怖夜晚,絲毫不能侵擾此刻的他們。
兩個人各自沉默,蓄養精神……
等待最後的時刻。
……
……
神蔭之地,那座很有些年月的書屋裡。
白發蒼蒼的老嫗,靜靜在看一本書。
書名是《靈絲花種植八法》。
作者佚名。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的每一本書,她都看過無數遍。
記得每一個字、每一個折痕。
但她還是時常會來這裡讀書。
觀衍的故事,她不能和任何族人分享。
她少女懷春的年月,也已沉默在時光中。
那個俊朗和尚的痕跡其實無處不在,在那條清溪,在那座花圃,在她的心裡……他改變了整個森海聖族的走向。修改了過去,也改變了未來……但她隻能宣之以龍神的意旨。
他處處存在,但她隻能當做不在。
唯獨在這間書屋裡,有一種隱秘的默契存在。
她翻閱過每一本古籍,想象著那人當初留下這些內容,是借鑒了什麼、修改了什麼。又編造了什麼,或者想對她說些什麼……
這樣就仿佛在與那人對話——
以讀者和作者的身份,穿越時光和生死,靜默地交流。
比如這本《靈絲花種植八法》,在第十三頁第九列,和第十九頁第四列,以及第二十二頁第六第七列……都寫著同樣的兩個蠅頭小字——
小煩。
她是在他離開很多年以後,才發現的這些。
這些隱藏在細微角落裡的浪漫,支撐著她走過人生。
一直到今天啦。
今天她已皺紋深深、白發蒼蒼。
但今天的她坐在這裡,翻看這本書,翻看那幾個小字,仍像第一次看到那樣,眼裡放光,內心柔軟。
她悄悄的心事無人知曉,他們的浪漫深藏其中。
她享受這種時刻……
當然人生難有享受。
青之聖女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她倚在門邊,看著那白發老嫗,看著她如往常一般看書。
那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紙張,竟然有一種撫摸情人臉頰的溫柔。
祭司大人……她張口道。
老祭司不舍地從書本上挪開目光,看向青之聖女,滿是慈和:怎麼了,青花
若是薑望在此,就能發現,相較於當日,現在的青花憔悴了太多。
往日充滿了生的力量,現在生機仍在,眉眼之間卻儘是疲憊,眼睛微紅。
我很困惑。青花說。
孩子,你困惑於什麼小煩婆婆問。
青花伸出手指,輕輕滑過旁邊的書架,目光上下梭巡,似乎想尋一本看得進去的書、讓她寧靜的書。
但卻很難為哪一本停留。
為什麼龍神使者已經殺死了燕梟。燕梟卻又再出現她問道。
因為……
小煩婆婆剛一開口,就被打斷。
好像青花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已經有她的答案。
是不是世間的惡,根本沒能根除青花這樣說著,扭過頭,盈著血絲的眼睛,看著老嫗皺紋橫生的臉:是不是因為我們……罪孽深重!
小煩婆婆眉頭蹙起:為什麼這麼說,你私下接觸了什麼
這個問題實在沒有問的必要。
青之聖女能接觸到的,自然是龍神。
但小煩婆婆舍不得。
青花閉上了眼睛,似乎很是痛苦:我最近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小煩婆婆道: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善就有惡。世間之惡,是無法根除的。但世間之善,也不會消失。昨日之燕梟已死,今日之燕梟再生。但昨日能殺它,明日也能再殺它。
她歎了一口氣: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再聽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