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書房、演武場、靈堂、花圃、靜室、乃至於一些暗門隱室……
神魂似水,流來赴往。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反過來說,人也是會影響到他居住的環境的。
如此細致地觀察這座宮殿,亦是從另一個角度認識薑無棄。
往日之明朗,今日之哀清,皆係於一人。
一人,一世,一縷精氣神。
薑望觀察得非常認真。像薑無棄這種以一步洞真為目標的絕世之人,對這個世界必然有他獨特的認知。這些認知未必能夠統一,但一定是值得了解學習的。
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思內省。
進一步了解薑無棄的過程,也是一種啟發自我的過程。
在紅妝鏡的幫助下,薑望幾乎沒有錯過什麼細節。
所看到的有價值的信息也不少,但可能跟雷貴妃遇刺案有關的信息,卻怎麼都找不到。
看著依舊在眼前忙碌的兩位青牌捕頭,薑望將一聲歎息咽在心底。
他明白還有一種可能——或許他已經看到了相應的線索,隻是並不知道那跟雷貴妃遇刺案有關。
畢竟對於元鳳三十八年的那一場大案,他所知也隻是隻言片語。
牽涉到誰,當年誰的嫌疑最大,最後為何成為懸案……一概不知。
可能線索擺在麵前都不認識,之前想的,還是有些天真了。
畢竟術業有專攻,或許隻能等林有邪或者鄭商鳴的搜查結果……
薑望借助紅妝鏡漫無目的地胡亂掃視著,注意力忽然回轉,落在前殿的那座照壁上。
那天馮顧送他離開的時候,就是停在這座照壁前,說了幾句話。那也是馮顧和他最後的交流。
彼時馮顧問的第一句話是——爵爺,您相信十一殿下嗎
現在想來,那個問題是否有深意
他特意停下來的地方,會不會有什麼隱藏的信息
馮顧既然在遺書裡希望自己來監督案件的進程,按照常理來推斷,也應該給自己留了點什麼線索才是……就像林有邪收到的那柄小刀。
但薑望仔細回憶過很多遍,不曾有什麼特彆的發現。
馮顧話裡的確透露了他想要做點什麼,但更具體的細節卻是一點都沒有提及。
這座照壁薑望進出長生宮已經見過好幾次,照壁背麵是一幅很精巧的畫,右側題名為眾生相。
落款是長生宮主。
薑無棄本人字畫詩書皆通,在宮中留下不少墨寶。薑望已是見過很多了,雖然知道很好,但實在地說,對於這些東西的鑒賞能力,暫時還隻停留在拍掌叫好的層麵。具體哪裡好,也難能說出來……
因而先時對照壁上的這幅畫,也隻是隨意掠了一眼,並未在意。現在打起精神來細細觀察,不由得為之驚歎。
此圖上販夫走卒、王侯將相,千人千麵,俱都栩栩如生。
更兼雕欄畫棟,車水馬龍。有遠山黛影,靜水流深,花鳥碧樹,老叟頑童。
細細究之,真是一畫儘眾生。
也不僅僅是人們各司其職,在一些地方還發生了一些故事。
嬉戲打鬨的,勾肩搭背的,迎來送往的……
比如這幅壁畫的左下角,有一個穿著乾淨得體的人,左手食指輕輕點著耳朵,右手指著身前桌麵上的紙……很顯然他的聽力不便,正要求與人文字交流。
而在他對麵仰著頭侃侃而談的那人,穿著補丁衣服,兩眼無神,一隻手還拄著盲杖,顯然是個視力有礙的……
聾的與盲的交流,前者指手畫腳,後者滔滔不絕,真是奇也怪哉。
比如有一位農夫擔糞在河岸上走,路過的人紛紛掩鼻。
唯有一釣叟持竿不動,神態自若……很顯然他的鼻子壞了。
因為這丟失的嗅覺,他失去了一些精彩,也避免了一些困擾。
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這樣一幅壁畫,越是細看,越覺妙不可言。
真是無處不精彩,儼然是描儘了人,繪儘了人生。
薑望這一路走來,見過波瀾壯闊,也見過清風漣漪,觀人頗多,識人不少。獨創人字劍,見眾生,演化眾生。
超凡之後短短幾年,見識了很多人一生都不曾見識的精彩。
但畢竟隻有幾年。
從來不敢說這人字劍已經圓滿,更不敢說自己看儘世人
此時細察此畫,就像是經曆了一遍畫者的經曆,在畫者構築的世界裡,觀看了千百種人生……收獲頗豐。
正在以秘法搜查每一本書裡暗記的鄭商鳴,一驚之下猛然回頭,已是察覺到薑望身上那股恐怖的劍意,含而未露,已有摧山之威。
他是早就知道薑望的實力強大的,也堅定認為薑青羊就是齊國第一天驕。
畢竟趕馬山那一次交手的教訓足夠深刻。而後薑望更是一日千裡,每一次戰績傳來,都幾乎令人失語,一步步打破傳說,創造曆史。
但那些戰績畢竟遙遠。
此刻就在他眼前,這人往門口那裡一杵,站了個半天,劍術就有進益
這就是絕世天驕
前有薑無棄靠喝藥壓製自己修行進度,後有薑青羊站一會崗就悟劍。
鄭商鳴看著手裡拿的那本兵家典籍《點將九論,選兵八法》,忽然覺得人生索然無趣起來。
若將天資比為兵將,隻怕薑望薑無棄這些人,就是一論之將,自己可能在五論六論了……
視線的重量瞬間觸及薑望,他不動聲色地收斂劍意,也暫時放開了對那幅《眾生相》的觀察,看了看鄭商鳴和同樣目露驚異的林有邪,輕聲問道:找到線索了
他險些分彆傳音去問,好在狀態還清醒,沒釀成尷尬場麵。
鄭商鳴搖搖頭:馮顧的死疑點重重,線索又很零散。雖然收集到了一些信息,卻也不能確定是否有用,還需要回去比對一下口供才能確定……林副使呢
跟你差不多。林有邪淡聲道。
鄭商鳴商量著問:那咱們是先回去,還是繼續
林有邪道:先回吧,我驗驗那碗藥湯。
藥湯的查驗肯定隻能在巡檢府裡進行,林有邪說是自己驗,也不可能沒有其他人監督。故而鄭商鳴也不很在意,隻小心將手裡的兵家典籍放回遠處。
那我們先回去,明日再來。他看著薑望:薑大人是先回去,還是跟我們回巡檢府你現在有權利檢查馮顧的屍體,以及調查相關卷宗,提審相關人員。
薑望看著這兩個人,完全無法判斷他們有沒有得到想要的線索……
這倒也好,免生煩憂。
去巡檢府吧。他說。
……
……
馬車已經駛動,身後的宮門再次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