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宮歸於冷寂。
薑望仍在想著那塊照壁。
這一座照壁的位置,距離長生宮大門已是不遠,且壁畫是薑無棄親筆所繪,當然能夠代表薑無棄的一些理念,或者說傾向。
一筆儘眾生,當然很見格局。
但這一幅眾生相,是得見眾生、包容眾生之意嗎
還是說統治眾生,先識眾生呢
那些王侯將相販夫走卒正在經曆的事情,是否代表了薑無棄對時局的看法
馮顧當時停步於此,是否有什麼玄機
在這樣一幅千人千麵的圖繪中,薑望默默回憶著,其中停步的那些人像,觀察他們在做什麼,以期尋找有可能的聯係。
這是細致且漫長的工作,難以分心。
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鄭商鳴率先下車。
林有邪緊隨其後。
三個人各懷心事,並無交流。
薑望跟在他們後麵,再一次走進了北衙。
這樣一個掌握了巨大權力的衙門,占地極廣,薑望來過好幾次,所見仍然單薄,心中未有北衙之全貌。
今日還是第一次看到北衙監牢——
一座鐵屋矗立在光禿禿的平地,四周都沒有旁的建築,石板無遮無攔。鐵屋本身隻是守衛核驗身份的地方,真正的監牢在地底。
鄭商鳴自去提審長生宮那些侍女太監,林有邪則是先一步去查驗那碗藥湯了。
薑望兩者都不跟,直往停屍房而去。
北衙有專門的停屍房,就在北衙監牢不遠處……
當然免不了會給人一些恐嚇的意味,好像牢中用過刑,就會直接拉停屍房裡去似的。
但其實這種事情還是比較少見的。
北衙對於殺人有嚴格的審查程序,今日濫殺者,明日就是北衙牢中客。未令而殺人者,必受其責。
與打更人所管轄的天牢相比,北衙的監牢可溫和得太多。
像長生宮那些侍女太監被臨時關押在這裡,也隻是為了案件的隱秘,一旦結案,就可以出去,所以基本也不會受什麼傷害。
當然,北衙監牢內部亦是有不同級彆,對應不同犯人。所謂溫和,也隻是相對而言。
如馮顧這等身份的死者,在北衙停屍房裡自也算是級彆頗高,獨享靜室。
門口有專人看守,非得北衙印文不許出入。
即便是薑望進去,也有一名北衙捕快隨行,默默杵在房間裡,例行監督事宜。
種種措施之下,要想在馮顧的屍體上做手腳,非常困難。想做完手腳還不被那些資深青牌發現,更幾無可能。
孤零零的一座石棺,停在房間正中央。
這種停靈石棺珍貴非常,自也不是誰都配用的。石棺本身刻有陣紋,不使屍體腐爛,最大程度上保留死時的狀態。
所以薑望看到馮顧的時候,這具屍體還沒來得及發生什麼變化。
身上是赤裸的,有一些極細的刀痕,已是被青牌們檢查過不知多少遍了。
薑望認得出來,有幾條是林有邪留下的。他親眼見過林有邪解剖屍體,認識她的獨特手法。
輕輕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左眼已經轉為赤紅。
在乾陽之瞳的狀態下,檢查這具屍體,捕捉細節……
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沒有找到脖頸勒痕之外的傷,也沒有找到誰動過手腳的痕跡。
薑望本也沒指望自己能發現什麼,檢查之後,又暗暗運用追思之術,想要看看能不能複刻一點馮顧的神魂氣息……
但他是死得很徹底了,神魂散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也沒剩下。
看著馮顧死後仍然圓睜的眼睛,薑望在心裡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想要的可能永遠也不會實現
這個問題當然不會有答案。
薑望收起乾陽之瞳,轉身離去。
陪薑爵爺進來驗屍的青牌捕快,是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
看起來很是內斂可靠。
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
直等薑望出門後,才跟在後麵,快步往外走。
經過石棺的時候,平伸手掌,在馮顧屍體上方迅速掠過,手捏成拳頭,似是抓住了什麼。緊跟薑望之後,踏出這間停屍房,順手將門帶上,掛了鎖。
整個過程毫無煙火氣,行雲流水般自然……
應是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
他有這樣的自信。低調垂眸,一言不發。
但他沒能看到的是……
正在長廊中往外走的薑望,左手一翻,一支小巧的梳妝鏡,已經悄然收了回去。
薑望用紅妝鏡覆蓋這間停屍房,本意是為了幫助自己尋找有可能的線索。自己看一遍,通過紅妝鏡再察看一遍。
沒想到卻看到了這有趣的一幕。
這個隨行監督的青牌捕快,是哪方的人
其人想做什麼,已經做了什麼
薑望不覺得那是北衙例行對屍體的檢查,如果隻是檢查,沒必要做得那麼隱秘,甚至也根本不該瞞著薑望這個前去驗屍的人。
失去監督的檢查,本身亦是不公平的。
薑望不動聲色地往外走。
現在沒有必要揭穿,一則這種出來做事的,暴露後很容易被掐斷後續線索。二則哪怕是他以紅妝鏡觀察,也沒發現這人到底對馮顧的屍體做了什麼。即使現在鬨起來,將這人抓住,興許也拿不住贓,反而打草驚蛇。
倒不如等一等後續。
照足規矩,在停屍房的負責人那裡簽字畫押,確認自己來過停屍房,完成了對馮顧屍體的監察。
然後才離開。
從頭到尾,薑望沒有多看那名隨他進停屍房的捕快一眼,但心中已經牢牢記下這人的麵容——
眉粗,眸深,大鼻頭。
眼睛看起來很溫和。但那隻右手,絕對是撕碎過很多人的手。
太舒展,而又太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