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野虎隻悶聲道:哦。
杜如晦看著他這個樣子,又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楓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遠的痛,也是咱們莊國的恥辱,和抹不去的創痕!你和劍秋,已經是楓林城僅剩的兩個人了,我對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後凡事留個心眼,彆動不動那麼衝動。相較於報仇,你能夠安安穩穩地成長,才是對我們莊國來說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嗎
知道了。杜野虎低著頭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一個踏步,消失在軍帳裡。
偌大的軍帳中,隻剩杜野虎一人。
帳中掛著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陰影來。
杜野虎確實是知道的……
他低著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殺氣。他默默地看著地麵,好像是在發呆一樣。可是整顆心,都幾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楓林城啊。
而且是那麼理直氣壯、那麼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楓林城域外的那一塊碑石,刻印的是真實的故事。仿佛那數十萬人的真相,真是他們所塗抹的那樣。
好像從頭到尾,他和莊高羨都隻是那一幕慘劇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國賊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他不擅長做戲,所以段離說,在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板著臉就行了,生氣就行了——他並不能確定,此刻有沒有人在觀察他。
而那個會教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隻是慢慢走到擺放在軍帳角落裡的那堆酒壇前。
解開蓋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饞啊!
他將酒壇的蓋子蓋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過那本攤開的兵書,神遊物外地看了起來。
他其實是知道的……
他雖然莽撞,衝動,但是他並不愚蠢。
他和薑望曾經是結義兄弟的消息已經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趙二聽前段時間死在和雍國的邊境衝突裡,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當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趙二聽的死,實在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
除了他是跟著杜野虎杜將軍風裡來雨裡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經作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遠赴楓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薑望等人感情甚篤,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腳離開休整……
整個衝突的過程,實在太正常。
邊境的摩擦,尤其是莊雍邊境,哪一日斷過
杜野虎手刃敵虜為其複仇,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許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趙二聽的屍體被人動了手腳,趙二聽的身上不止有刀傷。
杜野虎相信趙二聽什麼都不會說。
但有些時候,人的身體並不能夠為自己保守秘密。
他當初沒能下定決心殺趙二聽滅口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這麼一天的。
所以當林正仁神神秘秘的湊過來,說起薑望的行蹤。
他二話沒說,直接點兵殺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儘力,不可能不調精兵。
但凡有一點遲疑,他在莊國留下來的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隻要有一處做得不對,段離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莊國呆了這麼久,一刀一鐧一身傷地走過來,是為了什麼
如師如父的段離,用腦袋為他取信莊君,是為了什麼
所以在與薑望交手的過程中,他的確以命相搏。
林正仁從始至終與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處。
他沒有一丁點空隙脫身,又或者與薑望傳信。
他清楚他和薑望現在的實力差距,知道他拚儘全力也不能把薑望如何。
但是當他在山墳坑底裡與薑望驟然相逢,薑望幾乎是下意識地挪開劍鋒時……
天知道他有多麼痛苦!
他確信薑望能夠領會他的意圖,能夠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無邊燦爛的火焰中,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覺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纏身的兵陣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僅以自身向薑望衝鋒。
他是真的想過,不然就這麼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責任,都留給薑望。
也正是這種死誌——說服了林正仁,打動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遠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氣有多難得。
他畢竟活了下來。
活下來,就不能夠再逃避。
薑望給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麼能把莊高羨杜如晦這樣可怕的對手,留給薑望一人
現在……
考驗或許是通過了。
用他在生死邊緣的這一次徘徊為代價。
這樣的考驗以前有過,以後或許還會有。莊高羨和杜如晦永遠不會完全的信任一個人。
而他隻能忍耐。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裡的兵書上來。
他不夠聰明,腦子遠不像趙老五那樣靈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認真,要反複地想。
而麵前這本書,也還有很多的內容,等著他費勁地去理解。
……
……
書海漫漫,人海茫茫。
薑望拖著傷軀,換了一身鬥笠蓑衣的裝扮,獨自離開。
他對莊高羨、杜如晦滿懷警惕,心中不安無法紓解。
但此時的他,卻是也還做不到什麼。
隻能走得快一點,讓自己至少不要牽累於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對君臣,也比他更有實力。
祝師兄說過,不贖城沒有表麵上那樣簡單。
不贖城主身後的未知處,還有凰唯真的傳奇籠罩……
或許薑望更應該擔心自己一點。
誠然杜如晦不會再親自出手,誠然易勝鋒現在無暇自保,會不會遇上那個膽大包天不在乎齊國威嚴的家夥,也難說的緊。
他握著他的劍,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人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需要獨自行走。
他早已習慣。
早已習慣了。
誒,這位朋友!
就在城門邊,一個怪模怪樣的少年叫住了他。
這少年瞧來約莫隻有十四五歲,身穿綢衣,腰係彩帶,足踏馬靴,背著一隻外繪複雜紋路的銅箱。
他留著齊耳的短發,臉上很對稱地塗了幾道油彩,倒是並沒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薑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這仙衣的防護效果實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對於薑望現在所經常會遭遇的戰鬥強度來說。
或許是早先幾次破損太嚴重,自動恢複之後也不大如前了。總之在先前的那場戰鬥裡,被萬鬼噬靈陣削弱防禦後,杜野虎一重鐧砸來,他都吐血了,這仙衣本身倒是沒有損壞。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動恢複,以及隨意變化外觀外,它仙在哪裡。
細細想來,還真沒有一次防住了誰的。
但是這個陌生的怪異少年,倒像是愛極了它。
你這衣服賣嗎
短發少年郎眼睛不動,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取出一個布袋,舉起來輕輕一搖,裡間全是元石碰撞的聲響:這樣的錢袋,我給你二十個。
薑望下意識的分辨了一下聲響,聽出這一袋有十顆元石。
不過他當然不敢賣齊天子所賜的東西,隻道:自己穿的。
啊,這樣……少年語帶惋惜,終於把遺憾的目光從薑望衣服上挪開,落在他藏在鬥笠下的臉上。這樣,我給你留個地址,你什麼時候改主意了,隨時聯係我。條件任你開。
不必了。薑望麵無表情地往外走。
誒誒誒。少年急追兩步,手指靈活地一抖,一張燙金帖子便跳了出來,被他夾在指間,攔在薑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萬一你以後出個什麼事要用錢呢
不知是誰家教出來的,瞧穿著打扮、出手的豪綽、說話的底氣,出身應是不俗。
隻是這句大哥哥叫得雖是親熱,話的內容實在不怎麼中聽。哪有素不相識,隨口就咒人以後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觀的能力還了得
但薑望也懶得跟這麼個熊孩子計較,隨手將帖子接過了,腳步未停。
欸,你這也太敷衍了,我還沒教你怎麼用呢!少年道。
誰家的小孩這麼煩人
薑望急著趕路,急著找地方養傷,實在是沒心情跟他閒扯。
我會用,你快回家吃飯去吧,我剛聽見你娘喊你了!
你騙人呢!少年氣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薑望愣了一下,心裡覺得有些抱歉。總之我記住了,要賣衣服的時候會找你的。
你又騙人!少年很生氣: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我沒騙你,我真的記得了。薑望無奈道。
這張‘如麵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麼會用少年很不開心地質問。
他有一種少年人獨有的執拗,應該是很少吃過什麼苦頭。
薑望這才認真掂量了一下手裡的燙金帖子,將信將疑地打開來,隻見帖子裡空白一片。
他發現他確實是不知怎麼用。
這是個什麼玩意
好在少年也湊了過來,信心滿滿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時候,用道元在帖子裡寫上我的名字,它就會根據你所在的位置,給你指出來,最近的一個能夠聯係到我的地方。怎麼樣,是不是很方便
聽起來確實是很方便。薑望想起來曾在迷界用過的指輿,有些驚訝地看了看這少年:這是你自己做的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少年身上帶著某種阻隔觀察的東西,叫人看不透底細……氣血和道元的強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發叫人覺得神秘。
是咯。少年攤了攤手:很簡單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薑望自覺現在的身體狀態,不適合接觸來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著距離:下次再見。
我發現你真的是個大騙子。少年不滿地叉住腰:你都沒有問我的名字。
那麼,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說‘請教閨名’。
什麼薑望吃了一驚。
穿著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這一位少女,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耳朵霎時紅了:你看什麼呢!
薑望趕緊解釋:啊,沒什麼區彆,啊不是,我是說沒看什麼。
這雌雄難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薑望一陣,終究是沒有繼續跟他計較,隻道:我呢,叫戲相宜。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麵加個墨字。
墨戲相宜
我是說,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隨便你。少女擺了擺手。
總之,這件衣服什麼時候想賣了……她伸指點了點薑望手上的名帖:聯係我。
可以姓墨。
背著這麼一隻銅箱。
能夠自己做出來如麵帖……
薑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驚羽前腳才走,怎麼墨家的古怪少女又來了不贖城
懷揣著這樣的疑惑,薑望終究還是獨自出了城。
不贖城外,沒有什麼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風一下子就拉開了帷幕,撲麵而來的荒涼,
披著蓑衣的那個人,把鬥笠壓低,漸行漸遠。
此時不知青天外,飛羽為誰待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