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戲相宜的墨家少女,在敲定了一樁未來的買賣之後(她自認為),腳步輕快地走進了城中。
穿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眼睛好奇地左瞧右瞧。
絕不規整的城市建築,凶態各顯的各路好漢……
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好奇。
旋即想起來正事,腳下安了彈簧一樣蹦起。緊趕幾步,找到一處較為空蕩的地方,半跪下來,把背後的銅箱解下,放在身前。
她靈巧地活動了一下手指,而後輕輕一按,這銅箱便自動打開,兩邊分層,直如台階一般延展下來。
每一層都堆放著不同的器物。
這些東西奇形怪狀,有的如拱門,有的似圓餅,有的方,有的尖,有一些長針,有一些勾線。
材質倒是都很相近的樣子,散發著同一種光澤,但非金也非鐵。
她的一雙手靈活至極,甚至於留下了幻影,不停地自銅箱裡拿出東西來,在身邊擺放。
很快就堆出一個約莫三尺高、造型複雜的塔狀事物來。
恰似是一層一層的四方磚,交錯堆疊而成。
塔尖則像是一個人的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一道豎立的雷電,在尖端懸躍。
因為是在大街上做這件事情,而且這些東西又這麼稀奇古怪,所以引來了很多的旁觀者。
不贖城裡的人,素質是沒什麼保證的,說什麼話的人都有。什麼小屁孩,兔兒爺。甚至已經有人想要動手動腳,隨便拿幾個物件玩玩。
不贖城罪衛統領連橫剛好伸著懶腰,從三分香氣樓裡走出來,瞥見這一幕,頓時擠開圍觀的人群,兩步走到忙碌的少女麵前:誰家孩子!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堵在大街上玩什麼——
他的聲音,截止在一個布袋之前。
本來他還以為是暗器,很是巧妙地玩了一個手法,接到手裡一看,頓時被那元石的光芒晃花了眼睛。
都圍在這裡乾什麼找爹啊他環繞一周,大聲驅趕:滾滾滾,彆耽誤了人家少年郎忙正事!看你們一個個遊手好閒的,不務正業!下一期的命金不用交啦
拳打腳踢帶咆哮,把圍觀的閒雜人等全部趕跑之後,他才對忙碌著的戲相宜道:鄙人不贖城罪衛統領連橫是也,咱們這是一個好客的地方,良善之地。您看您還需不需要一點什麼彆的服務這一條街夠不夠你發揮的啊茶水糕點呢,有什麼偏好嗎
兩件事。戲相宜頭也不抬地道:第一,我是姑娘家。第二,彆吵。
連橫立即閉嘴,原地轉身,小辮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
他雙手背在身後,以站崗的姿態立在這裡,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大有誓死為這神秘少女保駕護航的架勢。
賓至如歸啊,賓至如歸,不贖城真是一個注重服務的地方!他很滿意地想道。
戲相宜隻顧著埋頭搗鼓,東敲敲,西敲敲,一雙手忙得穿花蝴蝶也似。
不多時,她就搭起了五座相似的塔狀事物,並將它們各自擺開,勻等的呈五角分布。
把自己和敞開的銅箱都包圍在其間。
五塔分立,五道小巧雷電懸空跳躍。彼此之間,有一種隱約的聯係。
戲相宜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在空地上鋪了一層地磚一樣的東西。這才合上銅箱,重新背好,很開心地跳了出來。
她飛躍的姿態很是靈動,人在空中,反手就是一指。
塔尖的五道雷電瞬間拉長,連接到一起……
爆發出耀眼的強光!
注意到動靜回頭來看的連橫,不得不抬臂遮住了眼睛。
當他移開手臂,他看到那五座造型複雜的怪塔中間,赫然出現了一個褐衣草鞋的老者!
而地上……是一層黑色的齏粉。
連橫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他完全看不透這老者的修為,而隻感受到如淵如海、難測的力量!
這老者身形乾瘦,發疏眉淡。可每一寸皮膚,都仿佛是精鐵鑄就,有一種不講道理的冷硬和厚重。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樣
短發少女戲相宜叉腰大笑:我這反五行挪移塔是不是很好很強大!
乾瘦老者撇了撇嘴:那麼狂暴的力量,隻有真人才能掌控,而且距離也很短,消耗又那麼大,還有你這個準備的時間……老夫外樓境的時候都比這飛得快!
閉嘴吧死老頭!戲相宜伸手一扒拉,把五座挪移塔全部一股腦塞進背後的銅箱,都懶得拆卸再分門彆類了,很是不忿:那你自己飛回去再飛過來!
而連橫愣在那裡,滿腦子隻有一個詞——真人。
這個古怪少女一陣搗鼓,竟然搗鼓來了一位當世真人!
褐衣草鞋的乾瘦老者倒也並不在意挨罵,反倒是很寵溺的笑了笑:但是已經很不錯啦,比那群老東西的法子進步了不止一點!
哼哼。戲相宜得意的皺了皺鼻子,臉上的油彩跟著扯動。
唔……該辦正事了。乾瘦老者道:讓我來看看,钜子急令我們來不贖城,是想要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信我還沒看呢,就知道讓我們一起來了。戲相宜說著,又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封信,拆將開來。
連橫這時候正鼓起勇氣往跟前擠:那個,這位前輩,不才在下是不贖城罪衛統領,不知您大駕本城,所為……
那邊戲相宜念道:不贖城城主凰今默,殺我……墨門弟子墨驚羽!
連橫愣住。
請鐵真人並戲相宜赴不贖城,擒回钜城問罪。若不得擒……殺之可也。
戲相宜念著念著,也自變了臉色,收起信件,仍有些不敢置信:墨驚羽被殺死了
而在南境享有名譽,號為天工真人的鐵退思,此時更是直接一個橫步,躍上了高空,恐怖的氣勢橫壓四方:凰今默,敢殺我墨家的人,給我滾出來受死!
連橫連多一句廢話都做不到,整個人就已經在這股突然爆發的氣勢之下,倒飛十餘丈,跌落在地,一時生死不知!
當世真人駕臨不贖城,代表墨門前來問罪。
整個不贖城,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就連空氣裡,都有顫栗的隱紋。
是的,這裡是不法之地。這裡是凶徒雲集的地方,這裡的人見慣生死。
可這裡的人,也最知道強者的分量!
在全城的畏服和緘默裡,整個不贖城最高的那棟建築中,有兩個人影相繼飛出。
洞穿了那近乎凝滯的恐怖氣氛!
一者黑色華裳覆身,冷眼清孤,貴不可言。
一者墨發束起,身披金焰,驕傲鋒利。
然而無論是凰今默還是祝唯我,此刻表情都凝重異常。
他們在不久前的交鋒中,才逼退了莊國君相,本是有應對真人的底氣。
可天工真人鐵退思代表的不僅僅是一位當世真人,他代表的是當世顯學墨家的力量!
完全可以這麼說——就算凰唯真還在世,就算凰唯真還是巔峰狀態,墨家也完全不會虛!
尤其是墨驚羽突然身死,墨家钜子下令,天工真人鐵退思登門,這事本身就透著蹊蹺奇詭。
祝唯我非常確定,自那天墨驚羽乘鷹離去後,他和凰今默甚至都沒有再見過其人一麵!
如何殺之
這位墨家真人,此事應有誤會!
在代表墨家而來的當世真人麵前,驕傲如祝唯我,也難得的主動解釋道:這段時間我一直和罪君大人在一起,形影未離。我們根本就沒有再見到過墨驚羽,又如何能殺其人呢
是了。鐵退思大步行在空中,像是一座行走的火山,有爆裂的力量在潛行、爆裂的力量正在爆裂!
他直接大手一張,同時向兩個人壓去。
要想殺墨驚羽,憑她一個人的確不那麼容易!小兒輩,束手就擒,再來與我狡辯!
這個身材乾瘦的老者,一手張開,瞧來又瘦又小,可五指似囊天地,一掌如覆山河。
出手之前,天地自有其規,出手之後,世間已有它法。
無形的規則之線已經將兩人籠罩。
束其身,縛其魂。
操縱靈識,掌握五感。
天工真人以規則為線,鉗製萬物。
真人吐真言,洞行本質,此天工之線,見不著、摸不著,卻是有天地真威!
但凰今默亦開口,她美麗的身體裡似乎潛藏著無窮的力量。
那種力量令她強大、令她偉岸,令她即使在當世真人麵前,也高高在上!
跟這老東西廢什麼話!
她用這句話止住祝唯我的解釋,而後用冷漠的鳳眸看著鐵退思:隨便死了個阿貓阿狗,就栽到本君頭上,來我不贖城撒野。天工真人,天工真人!你記住!今日你若不能擒殺本君,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鐵退思凶悍,她比鐵退思更凶悍。
鐵退思強硬,她比鐵退思更強硬!
她是凰唯真的女兒,從生下來到現在,沒有受過委屈,沒有低過頭!
在鐵退思這位當世真人的規則鉗製下,她依然說話,依然轉眸,她的五識依然自由。她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打破了束縛,幾乎諸行無礙!
此時這天下,知曉她真實身份的人並不多。
神臨修士,打破天人之隔,享壽五百一十六年。
凰今默是如何在未成就真人的情況下,打破神臨修士的壽限,暫不得而知。
她的過去她的經曆,都掩埋在時光裡。
但一位年齡超過九百歲的神臨修士,在這個境界,究竟能掌握什麼樣的力量
凰今默擁有現世唯一的答案。
凰今默正要展現答案!
她的雙手在空中舒展,像是鳳凰張開了它的羽翅。
她那塗抹著黑色蔻丹的雙手,握住了兩柄金燦燦的鳳翅刀。
金刀黑蔻白玉手。
簡直世間造物第一流。
刀鋒隻是微顫,似是不堪重負,又像是寂寞的鳴響。
那無形的規則之線已經被切斷!
天地之間不許有它規。
此生此世不許有人縛!
她踏步而起,自在穿行在空中,像一隻驕傲的黑色的鳳凰。
擁有極致的高貴和美麗。
快刀是她的雙翅,冷漠是她的眼眸。
她在規則的鉗製裡遊走,以強橫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強行撞碎那一根根無形的操縱之線!
斬破了所有阻礙!
她與當世真人之間,本無天塹!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空中綻開了一片金海。
金色的火海。
極其自我、毫不節製地燃燒著。
耗儘此生、仿佛不會再有來年那樣的燃燒著。
那無儘火海裡的每一縷,竟然是跳躍著的,竟然是擁有生命力的!
在這無邊的金焰中,華貴威嚴的三足金烏振翅而飛。
它鎏金的長羽自有故事。
見證了不朽也砥礪過鋒芒。
有凰今默先一步打破規則操縱之線,祝唯我也緊跟著擺脫了鉗製。
神臨之境,神通種子已開花結果。
此境才能夠真正把握完整的神通,洞徹神通的真義。
神臨之前知其然,神臨之後知其所以然。
故曰,神而明之。
金焰鋪開已成海。
靈識洶湧亦如潮。
凡三足金烏金焰所照耀之處,即是靈識潮湧之處,即是他祝唯我的域。
太陽之真火,萬古之炙焰。
光熱無儘,
他即是神!
在這極致絢爛的金色裡,他五指虛張的右手,在身前自左而右一拉——已抽出他的薪儘槍來!
像是在燃燒的柴堆裡,抽出正燒得嗶剝作響的那一根柴薪。
像是在寂寞的冷夜中,抽離那溫暖的夢。
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都是真切的。
所有的疏冷和離彆,也都是真實的。
火星炸開。
一瞬間把視野全點燃。
他以一切輝煌的倒影和美夢,熔鑄這一往無前的薪儘槍。
勢必要洞穿一切強大的、堅固的、所謂不可挑戰的!
向鐵退思而去。
向代表墨家的當世真人而去。
到了現在這一刻,看到天工真人鐵退思打上門來問罪,祝唯我哪裡還不明白他早先的不安落在何處
他哪裡還能想不清楚
他和凰今默,還是中了莊高羨杜如晦那一對君臣的招!
他錯了,他大錯特錯!
他自有與生俱來的驕傲,才成神臨,就想先殺一個杜如晦,了一了君視臣如草芥的大仇。等著杜如晦來找薑望的麻煩,他便伏而殺之。
有著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的確是來了。
但還來了個莊國皇帝莊高羨!
幸虧還有一個凰今默,替他擋下了當世真人。
他以為那就是結果,這一切以他失敗的伏殺而結束。他有大好年華,無限未來,可以再等以後。
但是他錯得離譜。
莊高羨和杜如晦,不是擺在供桌上的泥塑木雕、木石傀儡。不會坐在那裡不動,等待仇人成長之後再去施施然手起刀落,輕鬆完成複仇。
他們在當前把握的力量層次下,也會繼續成長。甚至於他們完全不會有什麼強者尊嚴之類的顧忌,能夠消除隱患,就算是一隻螞蟻,他們也願意彎下腰來親手摁死。
祝唯我錯就錯在他以為自己了解莊高羨和杜如晦,但是卻還不夠了解。
從一開始,莊高羨和杜如晦的目標,就並不是薑望,而是他祝唯我!是這個不贖城!
經曆過通魔一案,齊國保住薑望的決心,已經是天下可見。
是為了齊國自身的聲譽也好,是為了東域霸主的威嚴也好,是為了齊帝薑述的大略也好。齊國把薑望的名字,寫進星月之約裡,是不爭的事實。
在某種意義上,薑望之榮辱,與齊國同係之。
莊高羨是有多麼大的倚仗,是有多麼悍不畏死,是有多麼不在乎他莊國的基業,敢在這種時候親自出手擒殺薑望
這位莊國的中興之主,冒險親赴不贖城域,是衝著他祝唯我來的。
對莊國來說,薑望和祝唯我,誰更具備威脅
在這一次的山海境之後,還真不好說!
且不說實力上祝唯我已經成就神臨,薑望還在成就神臨的路上。
單從背景上講,祝唯我現在和凰今默走到了一起,而凰今默身後,隱隱站著那位聲名流傳幾千年的傳奇,隱隱靠著楚國。
要除祝唯我,須得先除凰今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