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除凰今默,便不能不考慮凰今默身後那些若有似無的關係。
於莊國而言,已經證就神臨且背靠不贖城的祝唯我,絕對是一個棘手的難題。他釘在莊雍洛三國交界處,是莊高羨和杜如晦的肉中之刺!
好像並不能拔掉,好像難以觸及。
可莊高羨杜如晦君臣翻手為雲覆手雨,仍然是落了這樣一記淩厲無匹的殺棋。
莊高羨與凰今默匆匆交手就作罷,哪裡是怕了凰唯真的名頭他根本就在戰鬥中已經捕捉到了足夠的凰今默的氣息。
他此行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所謂林正仁杜野虎對薑望的埋伏,不過是杜如晦隨手為之的試探,隨手予他祝唯我的障眼法,傷的是薑望,迷的是他祝唯我!
讓他心中雖有不安,不安卻不能撲滅自信。
讓他以為,莊國君相也不過如此,不敢明著殺齊國大員,不敢得罪凰唯真的後人。
讓他竟然恍惚把這一對主導了莊國中興的君臣,當做了案板上躺著的豬!以為不過是待宰之也……
可莊高羨和杜如晦如果是砧板上的肉,割地的陌國君臣是什麼朝貢的成國君臣是什麼死掉的雍國太上皇韓殷是什麼被虎口奪食的白骨邪神,又是什麼
此時的祝唯我想明白了一切。
蕭恕坐在不贖城,用四十天衝擊神臨。雍國直接派出墨驚羽來招攬,開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雍帝韓煦所展現的氣魄和度量,絕對是超出人們所意料的。
就算蕭恕最終拒絕,也有千金買馬骨的效果。可以說雍帝韓煦最大程度上利用了這件事情的影響力。從此以後,如蕭恕那般逃離國家的天才,又多了一個選擇。
韓煦絕對是一位明主。
但莊高羨和杜如晦,也並不如人們所想象的,因為跟丹國較近的關係,隻能坐看這一局。
他們的確不適合沾手蕭恕的事情,因為得不償失。
但卻在這件事裡,精準抓住了這根本不能算是機會的機會,悍然殺死墨驚羽,嫁禍凰今默,在斬掉雍帝一員大將的同時,還要一舉拔掉不贖城這顆釘子,解決祝唯我這個隱患!
此等心機,此等決斷,不可謂不老辣,不能說不可怕。
哪怕隻能在方寸間落子,這處處血光處處爭殺的手段,實在也是天下間一流的棋手。
祝唯我甚至能夠猜想得到,莊高羨是如何殺死墨驚羽,又是如何將墨驚羽的死因指向凰今默,如何誤導墨家,如何把那一切做成鐵一般的所謂‘事實’……
莊高羨和杜如晦太擅長做這種事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能夠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來自證,他和凰今默或許還有機會洗清自己。
但在墨家已經初步認定了的事實下,這個天工真人根本不會聽他們的解釋。
如墨家這樣的天下顯學,古老而強大的存在,在本宗神臨境天驕的死亡之前,完全不具有耐心。
這不是戰場上兩軍征伐,那生死都聽天由命。門下弟子死得多了,墨家也不會去找誰扯皮。
但現在,墨驚羽死於謀殺!
死在自不贖城離開的路上。
墨家遍布天下的生意,墨家在現世的諸多布局,都是以他們的強大為基礎。在他們已經認定凰今默是凶手的情況下,墨家必須拿出強硬的手段來。要讓天下人看到墨家的不可撼動。
要辯解也不是不行,但如天工真人鐵退思所言——束手就擒再說!
幾個神臨境層次的修士,何至於讓墨家慎重
可以凰今默的性格,以祝唯我的性格。
要讓他們束手就擒、生死由人,他們如何肯答應
正因為想明白了這些,知道沒有和談的餘地,
所以凰今默直接拔刀。
所以祝唯我也不再廢話,悍然接出一槍!
凰今默的刀,切割規則之線。
祝唯我的槍,承挑無回之心。
若說神臨境中的強者,祝唯我當然能夠算得上。
先戰張巡,後戰杜如晦,雖然都落在下風,但也已經足夠證明他的強大。
他晉升神臨的這一步,有著充足的積累。
有長時間在虞淵廝殺的磨礪,有與武夫魁山的切磋並進,有凰今默的儘心指點,有不贖城的資源給予……
作為一代傳奇凰唯真在世間唯一的血脈,凰今默手指縫裡漏出一點東西,就已經足夠驚人。能夠堆出一個接近二十一重天的武夫,培養一個神臨修士的資源更不在話下。
而凰今默本人,更是以某種方法打破了神臨壽限的特殊存在。
從凰唯真活躍的時代,一直延續生命至如今。
超過九百年的歲月,意味著什麼
把天底下所有的神臨修士放在一起,她也是有資格爭一爭魁名的存在。
天下第一神臨,她可以一論!
此刻兩位神臨境中的強者聯手,在這不贖城上空,悍然迎戰來自墨門的天工真人鐵退思。
恐怖的力量波動,壓得整個不贖城都似乎低了一頭去!
而麵對這一切的鐵退思,表現得非常平靜。
相較於裝扮古怪的墨門少女戲相宜,他更像一個純粹的墨者,更符合傳統的墨者的形象。
堂堂當世真人,身上並無一件飾物。
褐衣草鞋,顯得十分簡樸。
他的確有憤怒,但那憤怒是因為墨驚羽的死,而不是因為眼前這兩個神臨修士的狂妄。
他的確有驚訝,驚訝於麵前這兩個神臨修士的強大,但也僅止於驚訝。
他畢竟……是一位當世真人!
所謂念動法移,所謂天地受命,所謂萬法本真!
他張開的五指隻是一抓,斷裂的規則之線便又重新接續。
或左,或右,或前,或後。
一根線是一重天。
天塹已是難越,重重天塹更是隔世隔人。
槍鋒於此難再進。
烈焰至此也回頭!
鋒芒無匹的祝唯我,連人帶槍便阻於半途。
每斷一根規則之線,速度便慢三分。
連斷九根之後,人和槍幾乎停滯。
而凰今默在空中優雅踱步,她似乎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些規則之線,並且能以神臨層次的力量與之接觸。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規則之線上,妙曼得如在撥動琴弦。
那道則顫動的聲音或者當然是美妙的,可惜沒有多少人有福耳聞。
她與鐵退思之間的距離不過十餘丈,往時動念可至,如今在空中連繞連轉,才能慢慢逼近。
她燦金色的鳳翅刀寒光連閃,整個人似在空中舞動。
無比高貴,無比冷豔。
豔的不止是她的姿色,更是她的刀光。
一般人已經根本無法看清她的動作,甚至於看不清她的存在了。
隻有漫天刀光走過的軌跡。
劃天地以成線,分日月,隔星河。
鐵退思布下的規則之線根本不足以成為阻礙。
她一刀快過一刀,一刀重過一刀,一刀強過一刀。
連綿刀光鋪開一路,幾乎成了一條湧動著的、刀光的河。
人們乍一看來,好像九天之上銀河倒灌。
鳳舞九天百二連刀!
她在一瞬間,斬出了此式之下,極限的一百二十刀。
刀刀堪破規則之線。
刀刀觸摸生死極限。
這無疑是當世最巔峰的神臨殺力。
金軀玉髓豈足道,人間再難見此刀。
刀光之河直接撲向天工真人的麵門,簡直勢不可擋!
而鐵退思……
當然沒有退。
世間不曾聽聞,有真人避退神臨。
他也隻是將五指合攏,握成了拳頭。
天地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繃緊的聲音。
那是此方天地的某種規則之線,被一瞬間拉扯到了極限,拉扯到幾乎要崩潰的地步。
而他就把握著肉眼不可見的、數量恐怖的規則之線,往前轟拳!
拳頭打進了刀光之河裡。
並沒有什麼交撞的聲音。那連綿的斬擊聲彙成了一聲,銳利得幾乎連聽覺也割傷,而後聲音被拳頭打散。
鐵退思的拳頭繼續往前,像是砸碎了飛雪,而漫天刀光如月光碎落。
一拳碎刀河!
他繃緊了規則之線的拳頭,正在靠近凰今默。
一股連他也覺得有些炙熱的高溫,鋪天蓋地湧來。
其中寒芒一點,令他的肌膚生出隱痛。
祝唯我的太陽真火,祝唯我的薪儘槍!
人槍如一,一貫至此。
在當世真人與現世最頂尖神臨強者的交鋒中,覷見了戰機,洞入了戰局。
此亦絕頂之天賦……
當誅!
天工真人索性把拳頭放開了,他也伸出了左手。
他的雙手都大張,鋪開在此身兩側。
此身為真,此世為真,手握其真!
這個世界並不是虛無的存在。
它是由無數的規則搭建而成,凡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天地完美的造物。
甚至於天地本身,也隻是規則的一種具現。
見不到它們的人,生活在它們成就的世界裡。
而看得到它們的人,沉醉在它們的美妙中。
他鐵退思,拉扯的是天工之線,把握的是操縱的規則。
此刻他十指連天連地,連人連焰。
那跳躍的刀鋒、淩厲的槍芒、炙熱的神通火焰、兩具強大的神臨境肉身……
天地之間,無物不可操縱。
且夫以天地為盤,萬物為棋,規則為線,共演這一世一局。
他雙手往身前一錯,十指同顫,開啟操演!
此局名為天地演。
高空中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身形,幾乎同時繃緊!
在碎落的刀光長河後,在燃燒的金色火海中。
兩位神臨境的強者,也不過是蛛網上的飛蟲。
操縱祝唯我顯然是更容易一些。
所以凰今默暫且被定在半空,而祝唯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手中長槍一轉,連人帶槍折向凰今默,那鋒銳的槍尖,直抵凰今默之天靈!
他的太陽真火,已經隨著他怒卷。
而他的雙手如鐵鑄一般,直似焊在了槍杆上。
他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
他體內的血液如狂潮咆哮,可是無用!
他的骨骼似爆竹一般節節炸響,可是無用!
他的神通靈相嘶鳴不已,近乎無限的膨脹,可是無用!
他的靈識結成刀結成槍結成劍,想要割斷那無形的束縛,可是無用!
怎可……
祝唯我隻能在心裡掙紮。
因為他甚至連聲音都已經被操縱。
他是已經跨過天人之隔的神臨境強者。
可他說不出話來。
他是能夠與杜如晦正麵交鋒的神臨境強者。
可他說不出話來!
近了,他的槍鋒愈近了。
他已經清晰地看到凰今默的臉,那樣冷豔且高貴的、那樣孤獨而寂冷的。他們曾經共度多少時光,他們之間有多少獨屬於彼此的了解!
那些無人知曉的故事,是兩個孤獨的人相遇了。
寒夜之中有另外一顆星辰閃爍,寂寞也就不那麼寂寞。
這世上還有誰,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怎可……
怎可……
他的雙眼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七竅全部溢出鮮血來。
可他畢竟喊出了聲音!
怎可!
仿佛是山呼海嘯的聲音。
仿佛是雷霆炸裂的聲音。
轟轟烈烈,震耳欲聾。
他身燃金焰,以攪動天地威嚴的力量,僵硬地在空中將身一折。
嗡嗡嗡,嗡嗡嗡。
那顫動而沸騰著,執拗而驕傲著的……
啪!
一聲脆響。
那杆三十年來薪未儘的薪儘槍……
斷了。
半截槍身墜落,祝唯我握著另外半截槍杆,吐血而飛。
寧折此槍,不刺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