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乎乎的毛巾蓋住了眼睛,舒坦到讓人忍不住嘆氣。
不過當餓了一天的薑姒撚起勺子細細品嘗銀魚粥時,卻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來。
方才尚在床榻上的時候,她可還沒有漱口哇……
捏著勺子的手指頓了頓,在身旁的青年投來目光之前,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淡定地舀了一勺粥咽下。
這回可不是她主動的,嫌棄也晚了!
……
一碗粥的工夫,其間夥計又敲門送來了幾小碟精致可口的點心,說都是按照客人吩咐做的一些易克化的小食。
而這特意叮囑的“客人”是誰,不作他想。
薑姒淡定地捏起一塊蓮子酥放入口中細嚼慢咽,麵上不顯,心裏卻悄悄炸開了花兒。
他怎麽知道自己沒什麽胃口、隻想吃些點心的?
待這頓混雜的晚膳過後,昨夜被客棧夥計從濟安堂請來看診的裘大夫也再次被請了過來,給薑姒仔細把脈又觀察了一番,終於得出一個牽花引已解的結論。
薑姒聞言鬆了口氣,刻意不去看那年輕大夫一臉探究地在自己和裴玨之間來回打量且欲言又止的眼神,讓紅蕊再多拿了些銀子感謝後,將人送回了濟安堂。
隻是剛關上房間的門,回頭便瞧見青年正從一旁的櫃子裏拿出被褥似是要往地上鋪。
?
“你做什麽?”她忍不住道。
背對著她的青年動作似乎頓了頓,而後慢吞吞道:“昨日不是原本就說好我在地上睡嗎?”
薑姒聞言回憶……噢,對,之前在村莊裏兩人是沒辦法才擠的一張床,因為當時既沒有多餘的被褥,也沒有取暖的爐子,導致地上太寒涼壓根兒睡不了人。
現在既然到了客棧,那備用的被褥肯定是不缺的。屋裏晚上也整夜地燒著炭火,不怕冷。
所以原本是商量好了和在汾陽那會兒一樣,她睡床,裴玨睡地上。
左右據青年所言,這對習武之人算不得什麽,薑姒糾結了一會兒之後,便也隨他去了。
但……那不是在昨晚之前麽……
見她沒說話,青年垂眸輕聲道:“免得表妹為難,與其讓表妹開口做惡人,不如識時務一些。”
這話說的,好像她是什麽前一秒笑容滿麵後一刻便翻臉不認人的無情浪子一般。
薑姒下意識就想反駁,但話還沒出口便眼尖地瞥見了背對著她的青年動作間隱約露出的手腕,其上鮮明的幾個牙印正大剌剌地刺入她的眼睛,昭示著她確實就是那個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兒之後就想翻臉的壞人。
“……”
於是她又將話咽了回去,甕聲道:“我可沒趕人,話都是你說的。”
“原來是我誤會表妹了t,這就把話收回去。”青年從善如流,手腳利索地將剛剛才拿來還沒焐熱的被褥又放回了櫃子裏。
動作之麻利讓她瞧著,睜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夜色漸深,因昨夜還有今晨出了一身黏膩的汗,有些受不了的薑姒又麻煩夥計去提了幾桶熱水上來,想好好地洗個澡。
昨日足足六大桶熱水呢,全讓裴玨一個人霍霍了,她可是一點兒都沒享受到。
說起這事兒時,她語氣忿忿,讓一旁的裴玨失笑,沒敢提明明是某人腳步溜得太快,讓他拉都拉不住。
後廚燒水的速度很快,不過一會兒的工夫熱水便被送了上來。
薑姒彎腰伸手撥了撥浴桶裏熱氣氤氳的水,轉身不放心地朝著屏風那頭的人影道:“不要偷看哦,我可是能瞧見的。”
那頭傳來青年的應聲。
其實原本裴玨是想出門避開的,但薑姒還是第一回在外邊兒洗澡,總覺得哪兒哪兒都透著股不安定,譬如那窗戶,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從黑漆漆的窗外跳進來個黑衣蒙麵人呢。
畢竟話本子裏都是這麽寫的,而既然這麽寫了,就必然不是憑空捏造。
所以她才將人留了下來。
有他在旁邊,不知怎的就是要安心許多。
隔著屏風,青年的身影靠坐在背對著屏風這邊的床尾。
薑姒盯著屏風上印出的人影似乎一動不動,略放下心,將換洗的衣衫放到一旁的架子上,手指扶上腰間係帶剛準備脫下衣裳,又扭頭再次向那頭的身影叮囑道:
“真的不許偷看哦。”
那頭傳來一道清潤嗓音。
“真正會惹表妹厭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語氣平靜,卻又滿是認真。
她聞言微怔,耳垂紅了紅。
嘩啦啦的水聲在屋內響起。
儘管薑姒從一開始便注意著,輕手輕腳,儘量放輕一切動作,但她還是忽略了一件事,那便是對於習武之人,特別是耳力甚佳的習武之人而言,哪怕是吞咽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故而無論是布料摩擦肌膚的聲音,還是衣衫緩緩落地的聲音,抑或是踩著矮凳踏入浴桶後掬起一捧水灑在肩上任由流水劃過的聲音,都一個不落地闖入裴玨的耳中。
躲不掉,逃不掉。
隻能選擇靜心的青年嘆了口氣,閉上了眼。
待薑姒洗完又穿好衣裳,擦著頭發從屏風後出來時,才發現倚在床尾的人闔著雙眸,似是已經熟睡。
她停下手裏的動作,將巾帕擱到一邊,放輕腳步走過去。
青年的呼吸很淺,閉著眼睛時候的模樣,比她初見他時看起來溫和許多,少了幾分棱角。
心中剛生出這個念頭,薑姒便一愣。
她第一回見著他是什麽時候來著?
她擰著柳眉想了片刻,依稀記得應該是八九歲的時候?
那時候她隨著薑夫人接了裴陸氏的帖子去裴府參加宴席,路過某個院子瞧見一聲不吭地被罰跪在院落中央的眉目硬氣而冷漠的小少年……
不,不對,那時候裴家已經搬來上京許久了,應該還更早些,早到當年的裴家主母還是裴玨生母的時候。
記憶裏,那時似乎有個麵容模糊卻溫婉可親的女子輕輕挽著她的手,身旁好似站了位個頭高她一大截的……
“怎麽不擦頭發?”卻是倚坐在床尾的青年睜開了眼,打斷了她的思緒。
薑姒回過神來,“擦了一半的。”
裴玨起身去桌前拿回那方被她擱到一邊的巾帕,又將屋內的炭火移得近了些。
“過來。”
她哦了一聲,脫了鞋子上了床,臥在了青年的膝蓋上。
裴玨似乎也被她如此乖覺的模樣弄得愣了愣,隨後輕笑了聲,拿著巾帕給她擦起了頭發。
青年的手指撈起她散落在膝頭的長發輕輕拭去水汽,動作溫柔。
床腳不遠處的炭盆也烤得人渾身暖洋洋的。
薑姒枕著青年的膝蓋,忽而覺得,若是能一直如此,也挺好的。
彎月悄悄爬上枝頭。
青色幔帳籠罩的床榻上,少女蜷在青年的身側,依偎著那令人感到安心的堅實臂膀,沉沉睡去。
———
因著這起子意外,一行人在落霞鎮多耽誤了一天的工夫。
故而次日天還剛蒙蒙亮的時候,眾人便早早地起床收拾好了行囊,繼續趕路。
在薑姒強烈表示一切以趕路要緊,不用特意為她而尋找晚上的落腳點後,這行隊伍終於加快了速度,除了每隔幾日要去路過的鎮上或是城中補充必需品,以及暫時修整之外,其餘時間都在行進的路上。
包括夜晚來臨的時候。
第一回在荒郊野外過夜時,薑姒還有些興奮,好奇地和紅蕊一起觀摩著護衛們如何拿起錘子抱著遮雨布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眨眼的工夫便紮好一個能容幾人睡覺的帳篷。
當然,這絲新奇感在第二日起床後感覺到那股從頭到腳無法忽視的酸痛時,蕩然無存。
畢竟再怎麽往地上鋪上柔軟的被褥,也終究是比不上客棧的床板舒服的。
也就是那時,薑姒才意識到自己以前在汾陽時讓裴玨睡在地上這件事到底有多不人道,儘管他一直稱自己體魄不錯。
隻是時隔這麽久,當她不好意思地提起這事兒時,裴玨卻笑了,悠悠道:“表妹的意思是,很後悔沒有早日同床共枕?”
她默了默,隨即冷笑地剜他一眼。
就不該心疼他!活該!
路上的日子大多不是在馬車上度過,便是在荒野中度過,偶爾也會在必經之路上的城鎮裏度過。
一路走來,薑姒著實見識到不少以前隻在父親口中聽說、甚至隻存風土誌上的風光人情。
譬如某次路過一個民風格外直爽大膽的寨落,正好碰見當地人在辦集市,想著需要采購一些必需品的一行人便去了。
結果在集市上,以為是別人無心遺失銀手鐲在她腳下的薑姒,在連續撿了幾個追上失主還回去之後,當天夜裏歇腳的屋外就來了好些個抱著鮮花來求愛的年輕郎君。
一問才知道,這裏的習俗是年輕男女若是瞧上了對方,就暗示地丟個物件兒到人家腳邊。
小娘子丟帕子,小郎君丟銀手鐲。而要是那人撿起來還回去了,便是心中也有意,當晚就可以攜了對方的手,鴛鴦雙宿。
得知原委的薑姒深感抱歉,去屋外一一解釋道歉,表示自己已經嫁人,實在是不通習俗才會造成這樣的誤會。
那些個年輕郎君聽聞中意之人早已為他人婦,一個個垂頭喪氣地打道回了府。
隻有一位長相頗為俊俏的小郎君不肯輕易放棄,說自己對薑姒一見鐘情,隻要能留在她身邊得到偶爾的垂憐,便是做外邊兒人口中的妾室也是可以的,嚇得她連連擺手,情急之下拉了身旁早就目光危險不善的青年擋刀。
“我就喜歡我表哥這樣的,不愛年紀比我小的,你還是另尋他人罷。”
小郎君自是不服氣,挺了挺胸露出了滿是肌肉的結實胳膊表示他年輕,肯定比她表哥要能乾,問她要不要試一下再決定也不遲。
薑姒當時還疑惑,下意識脫口而出問試什麽,然後立即被一旁黑了臉的青年捂著眼睛抱回了房,隻餘身後似是少男心碎了一地的小郎君黯然離去。
回了屋,她不滿地掙開鉗製,“我就是隨便問問,好奇一下也不行麽。”
誰料裴玨似笑非笑地看她,說表妹這麽好奇,不如和他試試,頓時讓她慫慫地不敢再還嘴。
然後隔日一早,一行人便在青年隱晦的催促下啟程,往下一個目的地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