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呂道陽的選擇(1 / 2)







陳平安舉目遠眺,山野小徑上,出現了一條纖細火龍,緩緩遊曳前行,與柳質清畫在案幾上的符籙火龍,瞧在眼中,沒什麼兩樣。

應該是有大隊人馬,在今夜登山拜訪崢嶸山。

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陳平安想了想,站起身,繞遠路去了山崖畔,儘量遠離山門那邊的燈火,後退幾步,一掠而去,一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之上,然後橫移攀援而去,最後悄無聲息躲在索橋底下附近,一手五指釘入石壁,身形隨風輕輕晃蕩,一手摘下養劍葫飲酒。

索橋一頭,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湖上一戰,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愈,但是賭大贏大,一樁潑天富貴得手,精神氣極好。

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是鎮國大將軍杜熒,更是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除此之外,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禦馬監宦官,以及一位來自大篆王朝貴客中的貴客,鄭水珠,劍術卓絕,她的師父,便是那位大篆王朝的皇宮守門人。

鄭水珠是那位大篆女子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還是關門弟子,資質最好,受寵最多。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不過是散心,另有師門重任在身,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消息靈通,傳聞有一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江河中的凶猛黑蛟,道行極高,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不知為何,近期水災連連,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鄭水珠南下之行,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畢竟鄭水珠的師父,雖然是一位可以禦風遠遊的大宗師,佩劍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麵對一條水蛟的興風作浪,確實少了一件剛好壓勝蛟龍之屬的仙家兵器。

而金扉國那把寶刀,浸染了百餘位前朝龍子龍孫的鮮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還砍下了前任鎮國大將軍的頭顱,而那位功勳卓著、享譽朝野的武將,正是當今皇帝走到那張龍椅的最大阻礙。

可以說,正是此刀,徹底砍斷了前朝龍脈國祚。

索橋一端,大將軍杜熒依舊披掛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沒有走上橋道。

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劍客,背負長劍避月,這把劍,是她師父的心愛之物,陪伴著師父渡過了煉體、煉氣六境的漫長歲月,直到躋身煉神境後,師父才將它贈予關門弟子的鄭水珠,之前四位師兄師姐,都無此榮幸。贈劍之時,鄭水珠才剛剛六歲,雙手扶劍,劍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師父見到那一幕後,開懷大笑,但是早慧的鄭水珠在當時,就發現四位同門師兄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鄭水珠此刻環顧四周,山風陣陣,對麵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鎮,燈火輝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盞飄浮在空中的大燈籠。

至於那位禦馬監蟒服老宦官則輕輕搓手,雖然白發蒼蒼,但是肌膚白皙細膩,容光煥發,畢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譽為金扉國京城的夜遊神。

論境界論廝殺,老宦官其實都要比鄭水珠要強出一大截,隻不過這一路遠遊,南下北歸,老宦官始終對這個年輕女子畢恭畢敬,五境的體魄、修為,卻可以使出相當於六境的劍氣、殺力,這就是高門傳承的好處,是行走江湖的護身符,而她師父的名字,更是一張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諸多藩屬、鄰國肆意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鄭水珠殺人,隻要不是彆國的將相公卿,便無人計較。隻不過鄭水珠是頭一次離開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務在身,所以遠遠不如她四位師兄姐那麼名動四方。

三位貴客停步,林殊便隻好留在原地。

杜熒突然說道:我負責搜尋前朝餘孽已經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百餘個,年紀相當的,都親自過目了一遍,加上官場的,鄰國江湖的,甚至還有不少山上仙家勢力的,從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年複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齡的男子,我一個沙場武夫,還頂著個鎮國大將軍的頭銜,竟然淪落到在江湖走了這麼遠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親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沒我這麼辛苦的,你說呢,林門主

林殊抱拳道:大將軍勞苦功高!此次大將軍更是運籌帷幄,徹底鏟平了江湖勢力,相信大將軍這次返回京城……

杜熒揮揮手,打斷林殊的言語,隻是此次與林門主聯手做事,才猛然發現,自己燈下黑了,林門主這座崢嶸山上,我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親自搜尋。

林殊瞬間就滿頭汗水。

杜熒笑道:當然了,安插在林門主身邊的朝廷諜子,早年是有過一場仔細勘驗的,兩個相互間沒有聯係的精銳諜子,都說沒有。

林殊如釋重負,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聲道:大將軍,我林殊和崢嶸山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杜熒緩緩抽刀,指了指那座山巔小鎮,現在有一個最安穩的法子,就看林門主有無足夠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崢嶸門譜牒上的歲數,當地郡城檔案記載的戶籍,一樣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將小鎮一千兩百多口人當中,歲數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以及看著像是弱冠之齡的男子,一並殺了,萬事大吉。

杜熒笑道:當然人不能白死,我杜熒不能虧待了功臣,所以回頭等我返回了京城,覲見陛下,就親自跟陛下討要賞賜,今夜崢嶸山滾落在地,一顆頭顱,事後補償你林殊一千兩白銀,如何每湊足十顆腦袋,我就將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門派的地盤,撥劃出一塊贈予崢嶸門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崢嶸門內有小人作祟,謊報消息給大將軍故意要將我林殊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

杜熒點頭道:確實是小人,還不止一個,一個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覺得正常情況下,繼承門主之位無望,早年又差點被你驅逐出師門,難免心懷怨懟,想要借此翻身,撈取一個門主當當,我嘴上答應了。回頭林門主宰了他便是。這種人,彆說是半座江湖,就是一座崢嶸門都管不好,我收攏麾下有何用

杜熒以刀尖指向橋對麵大門口,緩緩道:還有一個,是個一直與朝廷諜子相依為命的年輕人,那諜子之前是你們小鎮的學塾先生,年輕人還算個讀書種子,他與你獨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覺得他沒有習武天賦,配不上女兒。後來將他拉扯到的那個老諜子臨終前,覺得年輕人是個當官的料,於是在老諜子的運作之下,年輕人得以繼承了他先生的身份,此後得以與朝廷密信往來,事實上,宰掉所有年齡相符的崢嶸門子弟,就是他的主意,我也答應了,不但答應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歸,還會安排他進入官場科舉,必然金榜題名,說不得十幾二十年後,就是金扉國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當年他爹娘早逝,更是那卑賤至極的挑糞人家,如果不是崢嶸門每月給他一筆撫恤錢,吃屎去吧!

那個禦馬監老宦官雙指撚起一縷鬢角下垂的白發,尖聲尖氣道:這些都是小事兒,根腳另外一位諜子的密報,你們崢嶸門還有高人坐鎮,很多年了,隻是藏頭藏尾,隱匿得很好,至今還沒有露出馬腳,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鄭水珠皺眉道:杜將軍,咱們就在這兒耗著那個前朝餘孽在不在山頭上,取刀一試便知。若是真有金鱗宮練氣士躲在這邊,多半就是那皇子的護道人,一箭雙雕,斬殺餘孽,順便揪出金鱗宮修士。

隊伍當中,有一位木訥漢子手捧長匣。

杜熒笑道:萬一那金鱗宮神仙境界極高,我們這百來號披甲士卒,可經不起對方幾手仙法。就算敵不過我們三人聯手,一旦對方帶人禦風,我們三個就隻能瞪眼目送人家遠去了,總不能跳崖不是

鄭水珠轉頭看了眼那捧匣漢子,嗤笑道:咱們那位護國真人的大弟子都來了,還怕一位躲在崢嶸山十數年的練氣士

大篆王朝,同樣是負責護駕的扶龍之臣,鄭水珠她這一脈的純粹武夫,與護國真人梁虹飲為首一脈的修道之人,雙方關係一直很糟糕,兩看相厭,暗中多有爭執衝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邊疆深山中的那座金鱗宮轄境,大篆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雙方各憑本事,予取予奪,自然會不對付,鄭水珠一位原本資質極佳的師兄,曾經就被三位隱藏身份的觀海、龍門境練氣士圍攻,被打斷了雙腿,如今隻能坐在輪椅上,淪為半個廢人。後來護國真人梁虹飲的一位嫡傳弟子,也莫名其妙在曆練途中消失,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到。

臉上覆有麵皮的漢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鄭水珠的背影,這個小娘們,一向眼高於頂,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著那個老婆娘的寵溺,前些年又與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當自己是欽定的下任皇後娘娘了

杜熒問道:林門主,怎麼講

林殊臉龐扭曲,年齡符合的山上年輕男子,殺!但是我有兩個要求,那個欺師滅祖的弟子,必須死,還有那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更該死!我崢嶸門處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說金扉國獨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還真不難。

杜熒搖頭道:前者是個廢物,殺了無妨,後者卻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謀劃,還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細翻閱過,極有見底,不出意外,皇帝陛下都看過了他的那些密折,書生不出門,知曉天下事,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林殊強忍怒氣,臉色陰沉道:大將軍,此人今年……約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歲了!

杜熒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還是搖頭道:今夜登門,本就是以防萬一,幫著林門主清理門戶,掃乾淨登頂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麼濫殺的人。

禦馬監老宦官笑眯眯道:見機行事,又不著急,今夜有的熱鬨看了。

杜熒看了眼索橋,我這會兒就怕真有金鱗宮修士伺機而動,等我們走到一半,橋斷了,怎麼辦

老宦官點點頭,是個大麻煩。

那捧匣的木訥漢子淡然道:杜將軍放心,隻要對方有膽子出手,橋絕不會斷,那人卻必死無疑。

杜熒笑道:仙師確定

那漢子點頭道:我們國師府不會糊弄杜將軍。

一位從一品的鎮國大將軍,又是金扉國皇帝義子,死了的話,還是有些麻煩的,畢竟金扉國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國師府的謀劃。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亂武將,跟一位名正言順穿上龍袍的藩屬國君,雙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國師府可以隨意借刀殺人,想殺幾個就幾個,後者卻是一個都不能碰。

杜熒收刀入鞘,大手一揮,過橋!

就在此時,崢嶸峰之巔的小鎮當中,有老者抓住一位年輕人的肩膀,禦風飛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轉,如金色魚鱗瑩瑩生輝,在夜幕中極為矚目。

杜熒仰頭望去,道:果然是陰魂不散的金鱗宮修士,看來是坐不住了。

杜熒身後那位捧匣漢子已經一掠而去,化作一抹虹光,是一位大篆王朝以廝殺著稱的國師府金丹修士,更是護國真人的首徒。

對方金鱗宮修士應該是一位龍門境修士,又帶人一起遠遁,而持刀漢子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寶刀更是一件承受萬民香火的國之重器,一刀遙遙劈去,那金鱗宮修士迅速掐訣,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脫落,懸停原處,驀然變大,好似一張金色漁網,阻滯刀光,老者則繼續帶著年輕人遠離那座崢嶸峰。

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將那件法袍一斬劈開,禦風身形驟然加速,刹那之間就來到了那金鱗宮老修士背後,近身又是一刀,老修士想要竭力將手中那位年輕人拋出,後者身上多出數張金鱗宮浮遊符籙,能夠讓一位凡俗夫子暫時如同練氣士禦風,隻不過老修士也清楚,這隻是垂死掙紮罷了,誰能想到金扉國不但找到了崢嶸山,甚至還來了一位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

手腕微微擰動,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廟多年的鎮國寶刀微微變換軌跡,一刀過去,將那老修士和年輕人的頭顱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臨死之前,炸開自己所有氣府靈氣,想要拉著一位金丹修士陪葬。

那持刀漢子後掠出去,懸在空中,剛剛屍首分離的金鱗宮老東西與那年輕人一起化作齏粉,方圓十數丈之內氣機絮亂,然後形成一股氣勢洶洶的劇烈罡風,以至於身後遠處的崖間索橋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橋上有數位披甲銳士直接摔下,然後被杜熒和鄭水珠使出千斤墜,這才稍稍穩住索橋。

木訥漢子低頭凝視那把寶刀的鋒刃,點了點頭,又微微皺眉,禦風返回索橋,輕輕飄落。

杜熒壓低嗓音問道:如何真是那餘孽

漢子點頭道:血跡不假,但是龍氣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會折損此刀的壓勝功效。不過這也正常,國祚一斷,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負龍氣也會一年年流逝。

杜熒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死死攥住一條鐵索,意氣風發道:老子總算可以挺直腰杆,返回京城當個名副其實的鎮國大將軍了!

那漢子小心翼翼將寶刀收入長條木匣,難得臉上有些笑意,道:杜將軍不光是在你們皇帝那邊,大功一件。

漢子直接將木匣拋給鄭水珠,收斂了笑意,在咱們鄭女俠這邊,也是有一份不小香火情的。

鄭水珠臉色狐疑,皺眉道:馮異,你不直接帶回國師府

顯而易見,她是擔心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著寶刀,去大篆皇帝那邊邀功。

那漢子都懶得與這個娘們廢話。

那條極其難纏的黑蛟試圖水淹大篆京城,將整座京城變成自己的水底龍宮,而自己師父又隻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嬰修士,怎麼跟一條先天親水的水蛟比拚道法高低說到底還是需要這小娘們的師父,憑借這口金扉國寶刀,才有希望一擊斃命,順利斬殺惡蛟,國師府諸多修士,撐死了就是爭取雙方大戰期間,力保京城不被洪水淹沒。天大的事情,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整個大篆周氏的王朝氣運都要被殃及,國師府還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跟你一個小姑娘爭搶功勞再說了,大戰拉開序幕後,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國之功,肯定要落在鄭水珠的師父身上,他馮異就算是護國真人的首徒,難道要從這小姑娘手上搶了寶刀,然後自己再跑到那個老婆娘的跟前,雙手奉上,舔著臉笑嗬嗬,懇請她老人家收下寶刀,好好出城殺蛟

林殊兩腿發軟,一手扶住鐵索。

那餘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熒笑道:行了,你林殊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傳遞密報,這次在湖上又幫我一鍋端了正邪兩道高手,今夜更是了解了一樁陳年恩怨。

林殊笑容尷尬,聽聞杜熒這一席寬心話,既鬆了口氣,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後算賬。

杜熒也不願意多說什麼,就由著林殊提心吊膽,林殊和崢嶸山這種江湖勢力,就是爛泥溝裡的魚蝦,卻是必須要有的,換成彆人,替朝廷做事情,賣力肯定會賣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這般好用了。何況有這麼大把柄握在他杜熒和朝廷手中,以後崢嶸山隻會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隻會更加不擇手段,江湖人殺江湖人,朝廷隻需坐收漁翁之利,還不惹一身腥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