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出身高貴，李明映卻不是在金玉堆裡長大的。中原地區四分五裂，直到現在仍未完全統一。從她有記憶開始，李照同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征戰。她和母親章氏遠居都城一直到她十歲，這期間很少見到父親。母親愛讀詩，讀到“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1”、“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2”時，總是泣不成聲。她為母親輕柔地擦去眼淚，她想，她恨這無窮無儘的戰爭，她寧願在和平時代投胎普通人家，至少可以一家人陪伴在一起安穩生活。

後來母親病故，李明映跟著父親南征北戰，她見遍了生靈塗炭、你死我活。按理說，打敗敵軍是一件好事，可是李明映知道，那些倒下的骸骨在遠方的親人還盼望著他們回去。或許他們更關心的不是戰爭是否勝利，而是戰士還能不能回來。

亂世之中，誰能安心？她一閉上眼，好像又看見四海淵黑，中原血紅，常覺得有生不如無生，為人不如為鬼3。

杯中茶放了許久，又苦又澀。李明映自嘲地笑笑，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複仇，要是能像在戰場上刀劍相接就好了，成王敗寇，哪裡還用苦思前因後果。

*

幾日後。

落英紛飛，落紅直往人心裡撲。李明映在其中蕩著秋千，見彭爍過來，粲然一笑。

彭爍的心跳漏了一拍，“彭某很開心看到明小姐心情好轉。”

李明映腳尖點地，停下秋千走向彭爍，“彭公子，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見到皇帝的機會。”

見到她懇求的眼神，彭爍應該感到鬆了一口氣，卻猶豫了片刻，“明小姐，我今天過來，正是想告訴你，下午皇帝將在玉瓊山頂舉行遊園會。雖然都城的花已經開儘，山頂的春色尚好。皇帝玩心眾，廣宴群臣及眾女眷。如果明小姐願意，待用過午膳之後，彭某可以帶你一同前去。”

“我自是願意的，”李明映點點頭，“多謝彭公子給我這個機會。”

午膳後，幾個丫鬟魚貫而入，拿著各式衣裙、發釵比試哪個更適合她。

李明映素淨了幾日，一下被這些錦繡珠釵襯得豔光逼人。丫鬟們挑花了眼，覺得她如何打扮都好。

“這件吧。”彭爍笑著走進來，接過錦繡芙蓉裙，“小姐生得嬌俏，羅裙配美人。”

李明映搖搖頭，“彭公子可還記得我現在是什麼身份，這樣穿未免太過招搖。”

彭爍笑她保守，“聽聞前幾日太後娘娘賜予小姐一支赤鳥含珠簪，若是今日能戴上，一定會豔冠群芳，可惜了。”

丫鬟們在她臉上塗塗抹抹，許久後，李明映在鏡子裡看到一張極美的臉：眉如新月，眸含秋波，嘴唇一點輕紅，能讓百花都失了顏色。隻是，這張臉和她原本的樣貌隻有五分相像。

“明小姐的容貌氣質，隻怕是要被人當作公主殿下。”彭爍不吝稱讚。

他轉頭拍手，對丫鬟們道：“你們下去吧。”

雖然隻是五分相像，李明映還是不放心，向彭爍表示想戴麵紗遊園。

彭爍眸光一沉，挑起她一縷長發，“真是可惜，明小姐絕世榮光，化妝已經減弱幾分，又要叫麵紗分走幾分。”

李明映不著痕跡地掙脫開他的手。明明彭爍口仍然禮貌地笑著，房間裡氣氛卻一下冷了下來，李明映感覺有點呼不過氣。

她不是無憂無慮的嬌小姐，因為心疼母親，她從小便懂得察言觀色。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幫另一個人，隻是李明映太需要接近權力的機會。更何況，她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好失去，大不了就當自己那天命喪火場，和父母親戚團聚。

“彭公子，請你理解，我真的不能冒險。”李明映眸光瑩瑩，倒叫彭爍不好再冷著臉了。

她沿著鏡中的人臉輪廓勾勒，如果那個人真的不是李明映就好了。她害怕在宴會上遇到熟人，當然，她也害怕見到衛則夷，那人隻怕會嘲笑她僥幸揀回一命還要到處招搖。

“你不必為我準備任何工具，我沒傻到要在高手雲集的宴會上公然行刺皇帝。”李明映指甲上塗著蔻丹，看起來嬌柔尊貴，一點也不像能握著匕首刺人的手。不像，卻不意味著不能。

多年前，在大漠，一隻野狼深夜突然闖進軍帳。李明映害怕極了，雙手卻顫顫巍巍地握住匕首，一下子刺進了野狼的身體裡。旁邊瘦小的衛則夷看得目瞪口呆。

時過境遷，往事像一穹緋紅的夢，現在恐怕衛則夷一手就能掐死她。

彭爍遞給她一把團扇，“我自然不會這樣想明小姐。不過嘛，小姐若是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被皇帝挑中進入宮中。”

他狡黠地眨眨眼，李明映隻是輕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1、[唐]王昌齡，《閨怨》

2、[唐]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二》

3、[南唐]宋齊丘，轉引自《舊五代史》